逢筝笑了两声,从兜里掏出表递还给周砚择。
“我以为你早丢了呢。”他说。
在周砚择十八岁生日那年,逢筝送过他一块表。
一块彩虹迪。
当年的逢筝还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暴发户小少爷,不明白两百万其实是很大的一笔钱,不知道这笔钱的重量足够压垮他的人生。
他只想着钱没了还能再赚,但是一个人的一生只会有一个十八岁。
他要给周砚择最好的、最棒的礼物。
于是买了表,刻了字。
然后他捧着表盒来到饭店包厢外,却听到周砚择的表哥正在用那种调侃的语气说起他。
“那个小暴发户还是那么黏你?”
“我记得那小子第一次开口说话,好像还是喊的你名字,当时给小姨都乐坏了,抱着他就要认干儿子,哈哈哈哈哈。”
“说起来你俩也真是孽缘,当初要是没姨夫那档子事儿,小姨也不会带着你搬回来住,后来他家要是不发迹,也不会有机会带着儿子去J市继续跟你做邻居。”
“谁能想到兜兜转转的,你跟那小暴发户相处的时间都快比跟我长了,知道的以为你俩处兄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童养媳呢。”
周砚择听不下去,打断他哥的阴阳怪气:“你别,这么叫。不尊重。”
他哥面子挂不住,短暂的停顿后,出口的话变得愈发难听。
“这就护上了?我记得小时候他缠着你要亲亲,你还义正言辞推开人家说‘我不是同性恋’呢,才几年啊就变了,现在该不会是你缠着人家要亲了吧?那小暴发户真是害人不浅。”
“你猜待会儿那小暴发户过来会送你什么成人礼,玫瑰花还是香水?哦,我忘了,暴发户家的品味应该更直率一点,说不定是辆车,或者一块表。”
表哥话说得既犀利又快,小结巴周砚择根本追不上,只能冷脸甩出三个字:别乱说。
周砚择自认非常了解逢筝。
他们从小就认识,逢筝从会说话就会喊周砚择的名字,会走路就会追着周砚择要亲亲。
即使周砚择别扭尴尬的推开他无数次,即使他们中间短暂分开了两年,但命运还是在十三岁那年又一次把逢筝推到了周砚择身边,他们还是在J市中学重逢了。
这几年逢筝送他的每一份礼物都很用心。
各种手作的小物,自己画图设计的摆件,雪地里用碎石镶嵌出来的名字。
全都是非常浪漫用心的礼物。
逢筝怎么可能会像表哥说的那样,随便送点名车名表来应付他?
周砚择根本都懒得驳斥,只静等着一会儿逢筝进来拿出礼物打烂表哥的脸。
逢筝进来了。
逢筝真拿出了一块表。
周砚择忘记自己当时是什么反应了,但面上表情总归不会好看,好像一直到那顿饭吃完,他都没把表盒打开看一眼。
他也没想到,那会是逢筝送给他的最后一份礼物。
十八岁生日过完不久,逢筝就像人间蒸发似的不见了踪影。
电话不接,微信不回。
说好要和周砚择一起去英国念书的事也不了了之。
周砚择过完关,一个人坐在登机口死等到最后一刻。
他拍自己的手腕给逢筝看,编辑短信问逢筝是不是还在生气他对这块表的态度不够好。
他承诺以后会每天擦三遍表,比吃饭更勤。
他夸赞这块表是他拥有过最棒的礼物。
可是无济于事,逢筝的号码就像是死了一样,再也没给过一丁点回应。
六年过去,逢筝再次举着表站在他面前,没心没肺的说,我以为你早把这块表给丢了。
周砚择觉得自己喉咙口都在冒锈水。
他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漫不经心。
“我听不明白你说什么,这块表是我回国进公司那年买给自己的入职礼物,跟你有什么关系?”
周砚择平时的起床时间固定在八点。
但他今天六点就起来了。
洗澡,洗头,抓头发,刮胡子,喷古龙水。
把自己收拾得立立整整,下楼想去厨房看看逢筝上班第一天都给他做了什么早餐。
结果发现厨房空无一人。
餐桌上也是空的。
但看门口鞋柜,逢筝的运动鞋还在。
周砚择都给气笑了。
他干脆出门去买了几份早餐回来,反正时间还早,就当散步了。
等他拎着生煎包小油条和鸡蛋汉堡回来的时候,逢筝正好也起床了,穿着周砚择早早准备好挂在客卧里的银灰色真丝睡衣,顶着乱糟糟的鸡窝头,露出一截细瘦手臂边捋头发边说:“好香,是刘大胖家的鸡蛋汉堡吗?”
周砚择:“……你鼻子还挺灵。”
逢筝非常自然的走过来坐在桌边,等待周砚择给他放饭。
全程既没有注意到周砚择装扮精致的造型,也没有闻到他身上清淡优雅的古龙水味。
但是对刘大胖鸡蛋汉堡倒是十分敏锐。
周砚择愤愤地把早餐放在他面前。
“你今天起晚了,没有做早餐,所以我要扣你半天工资。或者你也可以选择用午餐补上,周氏的午休时间是十一点到下午一点半,在这期间你做好午餐送到我办公室,就不用扣钱。”
逢筝头也没抬起来看他一眼,只分神应声说了个好,就继续安静专心致志的吃汉堡。
周砚择站在餐桌边,一低头就是逢筝那个毛茸茸的脑袋。
丝质睡衣的领口随着主人的动作荡啊荡的,荡出一小块黑影。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伸手在逢筝头上狠狠揉了一把。
“好什么?是扣工资好还是送午餐好?为什么你永远不能把话说明白,现在是,当年也是,我到底……”我到底哪里做的不好,你说出来不行吗?
自尊心拖住他的后半段话语。
他说不出口。
人走了就是走了,关系断了就是断了。
从小到大的经历无时无刻在警醒他,跪在地上卑微哀求是永远不可能得到好结果的。
他妈就是这样,对为什么三个字非常有执念,很喜欢追问丈夫为什么。
为什么要出轨,为什么会爱上别人,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忘记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为什么不来参加小择的成人礼。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么多年问了这么多遍,问到最后也依旧没有得到答案。
反而把自己折磨的像个疯子,一辈子被人厌弃,每每被周砚择他爸提起来时,都只能得到一个恐惧嫌弃的眼神。
周砚择话说到一半就住嘴了,他想起他妈。
他看着眼前吃汉堡吃得正香的逢筝。
算了,不说清楚就不说清楚吧,不做朋友就不做朋友吧。
只要逢筝这辈子都别用那种眼神看他,就行了。
周砚择拎起外套几乎是落荒而逃。
一整个上午坐在办公室里,无心工作,只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
他先是给秘书处打了电话,嘱咐他们要是十一点左右有生人进公司来送餐的话不要拦,直接放人进来。
又给几个在国外认识的医生朋友写了邮件,询问他们关于断肢二次截肢的护理和风险问题。
就这么硬生生捱到快一点半,特助来敲了好几遍门问今天真的不需要给您订餐吗周总。
周砚择皱着眉说不要,不要,不要。
“什么不要?”逢筝换了身干干净净的白色短袖,拎着个保温盒从门口探进头,“你不要我就回去了。”
周砚择盯了他两三秒:“要。进来。”
他以为逢筝放下食盒就会走,没想到逢筝竟然坐下了。
且笑盈盈的,和昨晚冷淡的样子一点都不一样。
逢筝一层层掀开食盒给他展示。
“……西红柿炒鸡蛋,空心菜,还有一个炖牛排,这牛肋排很好的,是在我们火锅店买菜师傅认证过的王牌肉摊上买的,很贵。”
周砚择嗯了一声,压着嘴角开始吃饭。
逢筝细细观察他的表情:“好吃吗?”
周砚择:“好吃,但是下次还是换一家吧。”
“为什么?”
“这家肉摊是不是要排队?太耽误时间了。”
逢筝听出他在阴阳怪气,于是解释:“我来晚了是因为我一上午做了很多事情,先是去火锅店辞了职,我打算这段时间给你做二十四小时住家保姆,这样一天我就能还上四千八的债,比在火锅店上班赚钱效率高。然后我上菜场买菜,回家做饭,还去医院给何子明也送了一份饭,这么一来一回的折腾,所以时间才耽误了。”
周砚择静静听他算账。
很有经济头脑的一笔账。
但是。
“你也给何子明送午饭了?跟我的这份一样吗?”周砚择突然就有点吃不下了。
米饭太软,鸡蛋有点冷,空心菜里放了他不吃的大蒜。
明明从前逢筝对他的饮食习惯都很了解的。
他不吃辣不吃蒜不吃肥肉不吃生冷。
周砚择的脸色有些沉下去。
逢筝点点头:“还没来得及给他找护工啊,不给他送饭总不能让他一个病患自己拄拐杖去医院食堂吃饭吧?”
周砚择放下筷子:“你给他送饭可以,去医院照顾他也没问题。但是不应该算在给我的工作时间里,你自己说二十四小时给我做住家保姆,你到底能不能明白什么叫二十四小时?”
逢筝低下头,不说话了。
样子看起来有点可怜。
气氛一时凝固住,周砚择的目光不由自主下落,落到逢筝手背上的那些疤,落到他虎口上的老茧。
周砚择反思,自己刚才的语气是不是太像个资本家了?
他重新拿起筷子挑了筷鸡蛋吃了。
“今天之内我会处理好护工的问题,会尽量照顾好何子明的伤势。但是你现在既然是在给我打工,我想你还是应该、应该、”应该以我为重。
周砚择治好很久的口吃好像又犯了,应该了半天也应不出个所以然,尴尬的卡在那里。
他咳了一声,没再继续跟逢筝讨论何子明的话题。
“你去火锅店辞职,老板没有为难你吧。”周砚择问。
其实更想问的是为什么会去火锅店打工。
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
为什么没有钱了也不联系我。
但显然他们现在的关系不适合问这些问题。
逢筝摇摇头:“没有,我跟老板关系处的还不错,这次我跟他说是攒够钱要去念书,他很痛快就放我走了。”
周砚择感觉到逢筝的话明显比昨晚多了很多。
不再是那一副冷淡苍白的样子,好像一戳就要碎,一靠近就能吐你一身唾沫。
反而有了点小时候的影子。
但周砚择没明白这份转变背后的潜在成因是什么,只当这是逢筝辞职了心情好。
他接着逢筝的话往下问:“你,要攒钱去念什么书?”
逢筝神情一顿。
随即站起身,好像突然失去了聊天的兴致,转身就打算离开。
只是走了没两步,他又回来,忽然俯下身,指尖在周砚择的腕表上敲了敲。
“我昨天摸到你表盘背后的刻字了。”
意思是,你撒谎了。
这块表,就是我送给你的那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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