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的世界像缠绕的耳机线,总藏着扯不清的褶皱,时漱雪没兴趣伸手去捋。她只需要被动地接受这一切,无论是被送到姨妈家,还是跟着这个拽了吧唧的女人回到自己家。
鞋跟碾过青石板路,夜色把巷子里的老槐树泡得发涨,枝叶在斑驳的砖墙上投下摇晃的影子。
旧城区的夜晚过于漆黑压抑,这段回家的必经之路缺了几盏灯,他人家中的星点灯光更是晕在远处。
时漱雪走得次数多,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摸回家里去,自觉走在前边带路。池夜雨跟在她身后,给她打起手电,没对这糟糕的环境发表意见。
她也顾不上说话,单手抓着杯奶茶吸溜得起劲,袋子挂在手腕上,里边装着的另一杯空空荡荡。
外婆患病的第一年,时漱雪独自走这条路时还会害怕,这条路太狭长了,仰头望去仅能窥见一条窄窄的深黑天空,如同重刑犯人的梦。
野猫从脚边溜过,远处的狗叫声被她幻想成深山老林中的狼叫,每走过一道拐角她便会打起十二万分警惕,以免被不法分子突袭,装进麻袋打包带走。
小学生的想象力就是如此丰富,好在后来走多了,她摸清了哪个巷口会有晚归的环卫工推着吱呀作响的垃圾车经过,哪里的矮墙上总趴着一只眯眼打盹的流浪猫,连坏掉的路灯隔多久会再闪烁一下,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时漱雪正思索着今晚这个女人会不会在她家留宿,她又该收拾出哪一间客房,家里有没有新的被褥,肩膀忽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
她回头,迎面的是一张被手电自上而下映照得惨白的人脸。
“哇!”池夜雨发出恐怖的声响。
时漱雪表情空白地望着她。
维持着吓人的姿势,池夜雨似是被嘴里的珍珠噎了一下,喉咙里冒出来的咕噜咕噜的声音更加迫真。
“这是在做什么?”时漱雪的声音平得像一潭死水。
池夜雨咽下珍珠,“咦”了一声,调转手电,光束终于正常落在时漱雪的脚边。她看清对方毫无波澜的表情,震惊道:“你都不害怕的吗?我练了好久这个表情呢。”
“请您喝奶茶的时候不要说话。”
“喝完了。”池夜雨笑道,不知道在得意些什么。
时漱雪对她几分钟喝掉两杯全糖奶茶的行为不作评价,淡定地继续往前走。
池夜雨的那张脸太漂亮了,以至于失去了扮鬼唬人的资质。不过拥有那样一副好相貌无论怎么折腾,都不会惹人生厌。
她方才故意咧开嘴露出虎牙,想装出几分凶狠,可那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猫眸,反而衬得她像个偷溜到人间恶作剧的妖精,连吓唬人都带着几分理直气壮的张扬。
时漱雪想,大概也只有池夜雨这样的成年人,才会在深更半夜的老旧过道里,举着手电筒试图吓唬一个高中生。
还失败了。
“别总端着一张脸嘛,小朋友还是要多笑笑。”幼稚的成年人霍然伸手,指节勾住了时漱雪背后的书包:“快到了没,我帮你拿吧?”
“等——”
池夜雨已经拎走了时漱雪的书包,诧异道:“现在高中生的书包都这么轻么?你在里边装什么了?”
时漱雪转身要抢回来,池夜雨移了一小步,错位借着手电光一看,没拉严实的侧面露出一角红色的塑料袋。
装的什么东西?教辅资料?
但看面前小孩这副急着夺回来的表现,又不太像是正经东西。
她把袋子揪出来,看清里边的东西,瞳孔一颤——
“我没看错吧?时漱雪同学,经历了一周寄宿生活的你从学校背回来了两根葱?”
更奇特的是,她的书包里不止有两根葱,还有一颗西红柿和两根黄瓜。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天呐,难道我猜错了,你上的不是重点高中,而是专门的技术学校?培养大厨的?”
池夜雨两根手指捏着那根生长茁壮的葱晃了晃,时漱雪耳尖泛红,抬高胳膊,一把抢回塑料袋和葱。
“本来想今晚做饭用的。”
“哦——”池夜雨拖长音调,音调玩味。
时漱雪绷着脸将蔬菜一样样塞回书包,她的校服袖口卷起两折,纤细的手腕白得晃眼。
池夜雨道:“我还以为你会想说是劳动实践课作业之类的。”
“没有这么说的必要。”时漱雪拉好拉链,低垂着眸子不去看她,轻微颤抖的睫毛暴露了她的窘迫。
池夜雨噗嗤笑出声,手电光跟着肩膀直抖。
“你的校园生活还挺有意思的。”她帮高中生把歪掉的书包带扶正:“遗憾的是今晚没机会吃到你做的黄瓜大葱和西红柿了,我请的阿姨给我们烧好菜了。”
两人走到家门前,时漱雪在口袋里摸钥匙,池夜雨快她一步拿钥匙开了门。
“时羡鱼给的。”池夜雨说。
看来时羡鱼筹谋已久,时漱雪暗想。她心头升起一股复杂的情绪,称不上愤怒,但也绝不是为她悲伤。
母亲这个身份从来不属于时羡鱼,所以她没有权利要求时羡鱼做出符合身份的行为,尽管她曾经也抱有过微弱的期待,在为数不多的温情中试图汲取爱意。
拉开门,淡淡的饭菜香先飘了出来,客厅的灯暖融融地亮着,电视里正放着老年人常看的戏曲节目,音量调得适中。
外婆正坐在藤椅上,头发梳得整齐,身上穿的浅灰色布衫也是干干净净的。听到开门声,她缓缓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迟钝,像个迷路的孩子。
“小鱼回来了呀。”她开口,声音带着点老年人特有的沙哑。
时漱雪看到老人家的嘴角是略微上扬着,露出点模糊的笑意。
“嗯,我回来了。”她放下包,走过去,蹲到椅子前,习惯性握住外婆的手。
外婆悄悄问她:“这位姑娘是谁家的?长得真俊。”
“阿姨好,我是羡鱼的朋友。”池夜雨自然地走过去,从兜里掏出个药盒:“这是您今天要吃的,我让苏医生重新调整了剂量。”
旁边站着的护工跟时漱雪笑道:“是漱雪吧?我听池小姐提过你,她说你一直在照顾老人家的起居。”
护工看起来四十多岁,说话时眼睛笑出褶皱,显得亲切。她把池夜雨的药收到小柜上,转身去端桌上的水杯,把老太太扶直身体,动作轻柔又熟练。
厨房那边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轻响,一个系着围裙的阿姨探出头来,打招呼道:“你们回来得刚好,菜马上就上桌喽,老太太今天可精神了,中午还帮着剥了蒜呢。”
时漱雪点点头。其实她们原本要回来得更早,中途池夜雨又逗了她好几次,把原本几分钟就能走完的路拖长了至少一倍。
她进厨房去搭把手,把菜一道道端上桌,有清蒸鸡、小炒肉、番茄炒蛋之类的家常菜,三荤两素,熬了黑米粥和一道海带汤。
比她打算做的晚餐好上太多。
池夜雨正在陪老太太唠嗑,在地毯上单腿屈膝坐着。她表现不像是初次到访,自然而然地胡说八道,讲时羡鱼年轻时期的乐队笑话,两人的谈笑声不断传来。
时漱雪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此刻坐在外婆身畔,打扮时髦的这个女人擅自带着陌生人闯进她家,把她的周五傍晚搞得面目全非。
客厅里的灯光落在每个人身上,暖得像一层薄纱,这个家变得陌生又温暖。
她陡然觉得,有这些人在,外婆应该能过得比之前更幸福吧。
“愣着干嘛?”池夜雨起身走向她,戳了下她脑门:“上桌吃饭。”
时漱雪下意识捂住了额头。
池夜雨请的阿姨手艺绝佳,一直以来把吃饭当作活着的必要手段的时漱雪难得多吃了几口。吃饱喝足,停下筷子,她擦了擦嘴巴。
旁边的女人笑眯眯地问她:“怎么样?是不是还不错?有没有比你在学校训练做出来的要好吃?”
她说得跟这桌菜是她做得似的,时漱雪中肯地夸赞了这桌菜,随后纠正道:“我在学校没有学做菜。”
“是吗?真没有?那烹饪课呢?家庭料理社团?校园实践种菜小分队?”
她每冒出来一个问号,时漱雪都想蹙一下眉。
“没有这种东西。”
“这样啊……那你做菜好吃吗?我以为现在的高中生都不会做饭。”
时漱雪尚未开口,外婆接过话来,摆手道:“她哪儿会做饭呀,小鱼进厨房那可不得了哦,家里瓷碗打了不知道多少个,我都不敢让她进去的。”
池夜雨的筷子在半空停滞一瞬。
时漱雪并没有纠正老人的称呼,无奈道:“我有在好好学做饭了,没有打碎过东西。”
“好好好,你肯对什么事儿上心总归是好的,不求把食物做得多好吃,能自个养活自己就行了。”老人家絮絮叨叨地说着,给她夹了一筷子樱桃肉,“吃呀,多吃点,你不是爱吃这个吗?最近吃太少了,你看看你瘦成什么样了,都不像你了……”
时漱雪抿了抿唇,重新拾起筷子吃饭,旁边的人轻笑出声,横插一筷,夺走切得方方正正的糖醋小肉块,丢进嘴巴里。
时漱雪觑了她一眼:“盘子里还有。”
“太远了。”池夜雨理直气壮地说。
“所以你就吃我碗里的?”
“不行吗?对于你这种白白净净的小姑娘,我可以选择性地没有洁癖。”
“你——”
时漱雪惊愕地看着池夜雨连碗带餐具给她端走了,活像是个饿了三天三夜在别人家里蹭饭吃的流浪汉。
池夜雨用餐结束,双手合十:“感谢时漱雪小朋友的宴请。”
“……”到底是谁在宴请谁?
时漱雪一时失语,澄澈的黑眸里透露出一丝迷茫。
吃过晚饭,时漱雪又开始想今晚该如何安置池夜雨的问题。她家的房间有三个卧室,主卧是外婆在住,她住在对面的客卧,而剩下的一间原本是时羡鱼的房间,如今留给住家的护工住。
那池夜雨应该住哪里?
这附近很偏,她的住所估计离这里有相当一段距离,大晚上的下逐客令显然不合情理,何况她还帮了她们那么多。
让池夜雨睡她的卧室?她自己可以在客厅凑合一晚,横竖在哪里都是睡。但她的床那么小,池夜雨能住得习惯么?感觉还不如让她在地上躺着。
她暗忖着合适的解决方案,秀气的眉毛不自觉地蹙起,被两根湿湿凉凉的手指舒展开。
嗯?
她抬眸,瞅见池夜雨正煞有其事地注视着她,眼尾的小痣在灯底下晃悠。
“又想什么呢?有什么值得烦恼的事情吗?”
池夜雨脑袋左摇右晃,像是一束开在她面前的疯狂向日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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