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弯的月亮悬挂在云端,银白色的光辉洒落于大地之上。
华贵精致的木制窗户挡住了夜里微凉的风,漆黑一片的寝宫中,年迈的老人骤然从噩梦里惊醒。
他瞪大眼睛,遍布皱纹的额头上满是虚汗,像是骤然之间被什么东西给吓到了一般,神色难看地大口喘息起来。
片刻之后,老者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疲惫地呼唤道:“小李子。”
没有人回应,本应该整夜守在门前,随时听候差遣的太监并没有出现。
老者皱了皱眉,正当他狐疑不定之时,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如细小而阴冷的毒蛇,接连不断地钻进他的耳中。
声音由远及近,数息之后,寝宫的门扉被人从外面推开,一身铁甲的中年人手持滴血的长剑破门而入,跟随在他身后的,是当今朝中最得势的武将,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张戈。
士兵们高举的火把散发出明亮的光芒,刺破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老人吃力地从床上爬起来,掀开明黄色的帷幔,借着不远处的火光看向于今夜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当看清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中年男子的面容时,老者眼中闪现出极为复杂的神情,那样的神色并非震惊或愤怒,而是深切的无奈与巨大的悲哀。
老者无声地叹息一声,用轻到近乎难以听清的声音呢喃道:“晨儿。”
“皇爷爷。”杜晨朝着老人行了个礼,得意洋洋的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您年事已高,是时候该颐养天年了。”
老者眼底流淌着苦涩与悲凉交织的神采,久经风霜洗礼,在岁月长河中早已变得苍老不堪的脸却于此时显露出雄狮般的威严:“你这是打算谋反?”
“我只是希望皇爷爷能平安退位,安享晚年。”杜晨不卑不亢地说。
“好好好,你这小子,果……咳咳,果然和你那个混账父亲一样,都是咳咳……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老者恨铁不成钢地盯着站在自己床前的男子,用悲愤的口吻断断续续地道。
“皇爷爷,您在位的时间已经太久了。”杜晨抬起头,士兵们高举的火炬照亮了他那张不再年轻的脸。
“您熬死了太子,熬死了您所有的儿子,熬死了一个又一个孙子……现在就连您的玄孙都已经老了,这个皇帝,您还没有当够吗?”
众所周知,靖国的开国皇帝杜航是位世间难得一见的枭雄,他在天下动乱之时起兵,一举夺得帝位,二十七岁登基称帝,一统天下各国,娶妻纳妾无数。
他是一位伟大的帝王,也是一位难得的明君,时至今日,他已经在位一百二十多年。
将近一百五十岁高龄的他至今仍旧把持着朝中权柄,统治着这个被他年轻时所征服的世界。
他已经很老了,在这个人均寿命不足五十岁的时代,他那一百四十多岁的高寿令人们又是惊叹又是畏惧。
有人认为他是真龙天子,因为得到了上天的庇护,所以才能活得这么久。
有人认为他是妖孽所化,因此才能不受凡人寿命的限制,活到这个年纪都还无病无灾。
杜航这一生中,总共有十七个儿子和十五个女儿,孙子孙女不计其数。
他在四十五岁的时候封了自己最宠爱的皇长子为太子,太子寿终正寝之时他九十八岁。
时至今日,四十多年过去了,他的儿子们早已尽数死去,孙子们也大多离开了人世。
杜晨是他最为年幼的一个孙子,但就算如此,他今年也已经三十九岁,再过几个月就要到不惑之年了。
岁月的流逝在杜晨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他很害怕,怕自己熬不过他的爷爷,害怕自己直至寿元耗尽杜航都依旧生龙活虎,以至于他终此一生都与皇位无缘。
杜晨的父亲是杜航最小的一个儿子,在杜航的其他儿子全都老死之后,他本以为杜航会传位于他,可是一直等到他也寿元将近之时,他的父亲都还一直活得好好的,一点想要退位让贤的意思都没有。
杜晨的父亲曾经因为对皇位的渴求而进行过一次谋反,但是那时他错误估计了杜航的实力,杜航虽然早已老去,老到几乎走不动路,但他的神志尚在,威严和手段也尚在。
朝中的臣子全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他牢牢掌控着他们的忠心与弱点,没有人愿意选择站到他的对立面,辅佐他那个空有野心,却缺乏与之匹配的实力的儿子。
这场动乱最终以谋反者失败被处死作为终结。
当时身为篡位者儿子的杜晨本来也应该受到牵连,但是杜航那时由于年老的缘故,心也跟着变软了。
因为一时的不忍心,他赦免了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却没料到当初一时的仁慈,为他带来的却是今日的祸患。
杜晨将一份退位诏书递到杜航面前,他的态度温和亲切,脸上的笑容温情脉脉,就仿佛孝顺懂事的孙儿在凝视自己所尊敬的长辈,然而在他的眼底深处,贪婪和渴望却几乎化为实质。
“皇爷爷,只要您在这里用玉玺印个章,孙儿保证您的晚年能够过得舒舒服服。”
杜航沉默地望了他片刻,面无表情地问:“你就这么着急想要当皇帝?”
“皇位这种东西,谁不想要呢?”杜晨笑了笑,意有所指地道:“皇爷爷,要是您能早一点退位,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事端了。”
“要是朕不给呢?”杜航死死盯着杜晨的眼睛。
杜晨眼中闪过一丝狰狞,一直维持的伪善面具彻底从他脸上卸了下来,他用深沉而饱含恶意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血脉相连的爷爷,一字一句,无比坚定地说:“如果您不给,那孙儿就只好自己动手去拿了。”
杜航望着杜晨,杜晨也瞧着杜航,两个传承着相同血脉的爷孙无声地对峙着,像是两把利剑在相互交锋。
谁都不肯主动退让,谁也没有率先开口,空气在这一刻沉重到几乎要化为实质,士兵们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一时之间,整个空旷的寝宫之中,只剩下老者与中年人或粗重或清浅的呼吸声。
就在气氛一触即发之时,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从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传来。
所有人都在下意识地扭头朝着寝宫之外望去,当看清映入眼帘中的画面时,每个人都因为巨大的震惊而失去了发出言语的能力。
不知何时,寝宫外的一切都静止了,被风卷起的落叶停留在半空之中,守候在寝宫门口的士兵们身形如同雕像般僵硬在原地。
他们的衣角定格在空气里,脸上的神情满是惊恐与畏惧,他们全身上下都已经如褪色的油画般失去了所有的色彩,不管是他们身上的衣服还是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全都在不知何时变成了石料般毫无生机的灰白色。
夜色之下,淡蓝色的光芒从远处缓缓逼近,蓝光所过之处,朦胧的灰色席卷了整个世界,连月亮的光辉都被其所遮掩。
蓝色的微光如潮水般蔓延过来,以无可匹敌的姿态淹没了一切。
寝宫中再次变得死寂,除了年迈的皇帝之外,所有身处其中之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完完全全地定格在原地。
烛火的光芒变得暗淡,从剑刃上滑落的血滴凝固在半空之中,一切的生命都陷入石化状态,整个世间都变得灰白一片。
惊骇欲绝的表情停留在士兵们的脸上,然而此时他们却什么也做不了,无法哀嚎,无法逃离,只能沉默地伫立在原地,等待着来自帝王的审判。
世间全部的色彩都在此刻被这股不知名的力量强行剥夺,时间似乎也于这一瞬间停止了流动。
在这一片灰白色的空间中,有人正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走入皇帝的寝宫。
寝宫之内,此时还没有变成灰白雕像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坐在龙床上的杜航,另一个则是从寝宫之外走来的年轻男子。
男子脸上戴着一张白色的面具,身穿月白色长袍,手中握着一柄拂尘,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
见到这名男子,年迈的皇帝松了一口气,轻声呼唤道:“国师。”
在看到那道蓝色的光芒时,杜航就知道是谁来了,来的是他们靖国的国师,是这个世界上的最强者,也是自己最为结实的后盾。
无论何时,只要有他在,他就立于不败之地。
靖国的百姓都知道,靖国的国师是他们的守护神,他精通秘术和武功,能够预言未来,也能洞察过去。
他在靖国中的地位十分超然,属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就算是见到皇帝也不需如旁人一般下跪行礼。
正是因为有这位国师在,杜航的皇位才能稳稳当当地坐到现在。
在他漫长的一生中,杜航遇到的过不计其数的谋反与宫变,每一次当他无力应对之时,都是国师在最紧要的关头出面,力挽狂澜,才最终使得胜利的天平倾斜,令那些肮脏的阴谋胎死腹中。
百里锦看了寝宫中的景象一眼,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抹了然。
他望向坐在床榻上的帝王,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问:“又一次被逼宫,陛下感觉如何。”
杜航缓缓闭上眼睛,精疲力竭地道:“是朕哪里做得不够好吗?为什么朕的妃子、儿子、孙子……最终都选择了背叛朕?”
“陛下既是开国之君,也是世间难得的明主,哪里会有做得不够好的地方?”百里锦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年轻,语气中却透着一种饱经世事的沧桑,令人一时间无法分辨出他的年纪。
“要说有错,错的也是你的子孙后辈们,他们太过贪婪,享受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还嫌不够,还想从你手中夺取属于帝王的权势,想要自己当这个九五至尊,所以才会一个接一个地选择背叛。”
杜航苦涩地道:“朕这一生,自认从未愧对过他们,可他们为什么却始终不懂得何为满足?”
“因为人性向来就是贪婪又自私的,贪婪本是人的原罪,任何人都无法幸免。”
百里锦望着瘦弱而苍老的帝王,似笑非笑地道:“你不也一样吗?贪恋手中的权势,贪婪悠长的寿命,至今都舍不得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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