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短暂呆滞中,有冷风卷着石子刮过,吹得常安眼睛生疼。她飞快眨眨眼,伸手想揉,被一旁的王彪抓住小臂,王彪喊来路过的陌生女同学给常安清洁眼睛,常安几声谢谢说得含混不清。
她眼睛疼,膝踝似乎也在疼,王彪情急之下没控制好力度,抓得她小臂更疼。
常安心里莫名憋屈,眼睛发红,问魏子竣:“你说李亦清和方弘杰?你怎么知道?”
“这可说来话长了。”
王彪拍遍身上的兜,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巾递给常安:“那你就长话短说。”
凭李亦清的条件,有人暗恋她简直再正常不过。最一开始,国旗班刚定下升旗手和护旗手的人选,李亦清站在方弘杰右手边,那时方弘杰只是觉得她漂亮。
但李亦清人狠话不多,训练时一丝不苟,私下里废话闲聊都少,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气质,加上方弘杰又不太会和异性相处,每次和李亦清说话都只会阿巴阿巴,非得以“国旗班有安排要通知”的名义,才能说出几句人话。
久而久之,他发现李亦清是个情绪稳定又有个性的,心里就生出几分好奇来。
好奇是沦陷的开始。
再后来,一群足球队员嬉闹着把球踢向场外,方弘杰迎面拦下那颗球,痛斥一声后,转身看到李亦清指尖微颤。那天过后,方弘杰更不敢和李亦清说话,不得不说的时候,也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能盯着她校服袖口的字母。
看着“G5-LYQ”的字迹,他想:谁拿错过李亦清的校服吗?
保护欲逐渐成型,生长成一点旖旎心事。
“那几个足球队的风评也不怎么样,都是高三的。”魏子竣双手挡在脸侧,警惕地打量周围,“据说专业课和文化课一样拉跨,高三上马上就结束,几个班主任现在也对他们很悲观,明年不一定有大学读。那几个人就破罐子破摔,反正高中就剩半年,干脆在男生宿舍横着走,痛快完这半年再说。最近和方弘杰互相别苗头,搞得特别针锋相对。”
魏子竣压低声音,凑到常安耳边:“其实本来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的,就是你们在操场那天,他们不是朝李亦清瞎起哄吗?方弘杰估计那天受刺激了,看足球队不顺眼,后来关系就越处越差。”
没记错的话,飞过来的那颗足球力道大得可以把人砸出脑震荡。
他们把这称之为“起哄”、“玩笑”?
要不是当时方弘杰挡过来……
要不是当时李亦清反应快,压着常安后颈俯下身去……
“常总?”
见常安脸色不好,魏子竣找补道:“哎你别担心,没事儿。方弘杰是一班的,尖刀班嘛,老师和宿管肯定都愿意护着。你同桌更不用说了,男生宿舍多得是舔狗。现在的重点是方弘杰喜欢李亦清,这事已经传开了,嘿嘿,大概能成。”
有人问过李亦清是怎么想的吗?
算了,魏子竣只是吃瓜有瘾,向魏子竣发火,就像是跟空气置气,没有意义。
常安到底也没把话说出口,抿着嘴,心里读秒,十秒一停,平复呼吸节奏,自知火气没散干净,尽量语气温和地回答:“是吗。”
“国旗班一年一换届,方弘杰肯定在换届之前表白。”
“回吧。”常安深吸一口气,象征性巡视一圈卫生区,生硬地转移话题:“几点了?六点钟家长就该来了。”
一提家长会,魏子竣就歇菜。
王彪凑到别人班窗户上,借他们的时钟看:“五点半。”
“那回去吧。”常安低头去捡扫帚簸箕,对王彪说:“刚才谢谢你,放学请你喝饮料。”
王彪憨笑一声:“自己人客气啥。我之前有次打完球手不干净,揉眼睛结果麦粒肿好几天,就上个月,可严重了。”
想起王彪眼皮肿起把眼瞳挤得只剩一线天,常安脸上终于露出浅浅笑意,出于礼貌,笑意转瞬即逝。
回班路上,几人各怀心事。魏子竣在背后灵魂出窍,试图做法阻止即将到来的家长会。王彪把魏子竣当背景音,没头没尾对常安说:“我觉得咱们同学都挺好的。方弘杰挺好的,李亦清也挺好的。”
这就是语文单科倒数第一的实力吗?
常安满脸疑惑:“你被刘伟附身了?”
“就是,就是……”王彪支支吾吾,“真在一起了,那挺好的。没在一起的话,也不会有坏事。”
常安不置可否。
她对方弘杰没意见,但就是心里莫名在意。
走廊里一片混乱,背书包提前放学的、在做大扫除的、无所事事只是闹腾的……常安一路走,一路提起笑肌和认识的人打招呼。回到自己班里,刚打扫过的教室窗明几净,有家长提前到班,正坐在自家孩子的座位上。
不好。
看清来人是谁,常安倒吸一口凉气,扔下扫帚直冲王语晨座位。
“王语晨,我清完杂物了,你把东西给我吧。”常安演技浮夸地赶过去,抢在王语晨父亲之前抱走一个杂物盒,“谢谢谢谢,我的香水呢?柜子里一股脏水味,我拿去喷两下。”
王语晨朝常安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常总,来得太及时了。
常安:小事一桩。
王语晨父亲长着张不苟言笑的脸,据说常年没表情的人会看起来比同龄人更年轻,王父见着常安,脸色和缓后看着确实年轻不少:“同学慢点,都是瓶瓶罐罐,别碰坏了。”
常安讪讪应声:“诶。”
她一转身,发现李亦清就站在不远处,面色踌躇。
李亦清手里扣着一本书,包了书皮,看不出是什么书。见常安回来,她眯起双眼望向教室后墙,钟表表盘上一片模糊,像被打上白色马赛克,指针陷在马赛克之中,辨不清位置。
无奈之下,李亦清走下讲台,往座位后排走了几步,走到王语晨座位附近,才堪堪看清现在的时间——五点四十,离家长会还有二十分钟。
“王语晨。”王父不知发现什么,又板起脸来,连名带姓喊自家女儿,“我给你开通网银,就是让你买这些闲书的?”
看向时钟的李亦清和看向李亦清的常安一齐转移视线,只见王父把一本藏得极好的课外书摔在桌上,简装书包了两层软书皮,塑料皮套着纸皮,在桌上弹了两下才落地,素净书皮上写着几个大字——歌剧史。
常安:完蛋。家长提前到教室,王语晨根本没空藏东西。我现在再转回去会不会显得太刻意了?
“艺术节需要的资料查到了吗?用完就还给我吧,不用谢。”
一直不声不响的李亦清站在王父身边,突然动作丝滑地捡走那本歌剧史,站起身,当着王父的面拍净灰尘,也不用谁回答,面无表情抱着两本书转身就走。
两本书同款的素色书皮成了某种有力佐证,李亦清像个老练的演员,一句台词便让整个画面充满说服力,有头有尾、逻辑自洽。
常安和王语晨几乎要给她鼓掌。
事了拂衣去,在刘伟进班之前,李亦清把赵聆带到自己座位上,无事发生一般离开教室。
没走两步,常安紧随其后追过来。
“你去哪?”
“不知道。”家长挤满教室,李亦清无处可去,只觉得人多的地方憋闷,想找个开阔地界透气,略一思忖,问道:“去三楼天台吗?”
天台这地方乍一听好像很危险,实则只是一小块半封闭的空地。很多学生喜欢在这里吹风,学校把护栏加得很高。
“你姐来帮你开家长会?”
“我小姨,我妈来不了。”李亦清伸出一只手在风里,辨清风向后找了个迎风的角度站立。
“真好。”常安羡慕地摇摇头,校服袖口里滑出一瓶奶茶,举到李亦清眼前问:“我家没人给我开家长会。喝奶茶吗?”
李亦清对她这操作习以为常,接过奶茶,拧开瓶盖后又还给常安:“常叔叔不是来了吗?”
“快别提了。”常安仰起头,奶茶让她喝出了借酒消愁的架势,喝完又把瓶子递给李亦清,意思是非让她喝不可,慢悠悠接上自己的话茬:“之前,大概初三的时候吧?我爹给我开考前家长会,他在里面听,我在外面等。结束之后我问他,老师都说什么了?他说,他没听。我妈更离谱,进校之后找不到我们班在哪,别的家长好心给她指路,问她,你家孩子几班的?我妈,根本不、知、道。”
常安一摊手,短发凌乱在风里。
这很难评。
李亦清替常安拿着奶茶,几度想开口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不过我总觉得,我爸妈应该是在演我。”常安把后背靠在栏杆上,瞥一眼李亦清,“唔,你喝呀。”
李亦清抿了一小口,问道:“演你?”
“怎么说呢,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教育风格吧。我后来吃饭的时候冲上去就问,有你们这么当爹妈的吗?”说到这里,常安笑出声,“你那什么表情,真的,我当时就是这样问的。”
“叔叔阿姨怎么说?”
“我们家,我是说老家那边,不在城里,周边的小县城。小地方,又是老一辈人,以前结婚早,做什么都早。”
李亦清不慎把瓶身捏出一处凹陷,塑料瓶清脆一响,很快回弹,把褐色液体溅到李亦清手背上,被她不动声色擦去。
“反正在他们的认知里,十四五岁算是大人,不读书的话,就直接说媒结婚。我爸就跟我说,小常啊,你当了快十年的学生,比我们都更懂‘学习’,以后是想继续‘学习’,还是出来闯荡,或者干脆早点结婚,你自己才应该是最有分寸的人。自己想做什么事的话,用不着别人在背后推你。”
李亦清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羡慕:“能自己做主啊。”
“嗯。但有时候他们又拿我当小孩儿,一会儿大人一会儿小孩儿,我也搞不懂他们到底怎么想的。不过……”
“不过什么?”
“他们在小区里见过你,”常安侧过身,扬手拍在李亦清一侧肩膀,满脸得意地说:“虽然我不一定是小孩儿,但是在他们心里,我的朋友一定是小孩儿!”
李亦清措不及防,险些让常安一个笑容灼了眼。
太奢侈了。
“你呢?”
“我什么?”
“你……”
常安抓了抓耳侧短发,她囫囵扔出去一个问句,却没搞清楚自己到底想问什么。李亦清不见她答,不急也不恼,只是捧着常安的奶茶,倚在护栏上,就那么看着她,脸上是一贯的平静。
平静。
好像这个词已经和李亦清融为一体。
常安望向李亦清的双眼,觉得它们可以平静地注视自己直到地老天荒,可常安曾看得真切,这双眼里也满溢过意气风发。
“你,你以后想做什么?”常安两只手不知不觉中扣到一起,意有所指地问道:“参加高考吗?还是考个戏剧学院逐梦演艺圈?还是,早点谈恋爱结婚?”
对李亦清而言,似乎都有些奢侈。
李亦清只想把自己欠的“债”还清,她低着头,奶茶配料表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又一遍。
见李亦清不答,空气突然安静,常安十指紧攥,随机抓出一个话题:“刚刚在王语晨她爸面前,你演得好好啊!真的完全可以去演女主角了,诶,她家管得实在太严,这也不让、那也不让。香水和课外书怎么就玩物丧志了,还得我帮她下单,再假装那是我的东西。”
“猜的。你冷吗?”
见常安十指紧攥,李亦清以为她冷,把温热的奶茶塞进她手里。手指交叠的一瞬,常安发现李亦清手上的血痕仍没痊愈,当即把奶茶放到一边,拉扯起校服袖子,大脑还没下发清晰指令,李亦清双手已经被常安拢进自己的袖管当中。
冬日傍晚的太阳没有温度,两人在暮色四合中分享彼此的体温。长发和短发勾在一起,被风一吹,又微妙地散开,常安再抬头时,已然和李亦清额头相抵。
凑近了看,她才发现李亦清今天似乎有些悲伤。
距离被突然拉近,似乎全世界都被隔绝在外,李亦清轻轻说:“你听说了方弘杰的事情。”
常安莫名心痒,她自己都搞不清自己在想什么,错开眼不去直视李亦清,含糊应了一声:“嗯。你没答应吧?”
“没有。我不喜欢他,不是他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只是觉得很神奇,或者说很不公平。”
“什么?”
“有时候我站在主席台往下看,看到所有人都穿一样的衣服,长一样的脸。可偏偏又都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握着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剧本。
常安似懂非懂,觉得她们似乎探讨着什么人生哲学,像是在拍文艺电影:“唔,这很神奇。”
李亦清:“这很不公平。”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