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外面走廊里的嘈杂声越来越大，似乎有别的新生在陆陆续续靠近，背后吱得一声，常安回头，看到孔君遥走进来，像是看到了救星——这哥们初中和她同班，一样直接升上了本校的高中部。

“这么早？不像你的风格。”孔君遥随口说，他是常安初中时的班长，也是常安和教导主任三年苦战的见证人，革命友谊颇为深厚。

“你来这么早，很像你的风格。”常安从班门口让开，防止堵路，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孔君遥随便抓了把椅子，坐在她前排。

常安发现孔君遥似乎晒黑了不少，就问：“暑假干什么去了？”

陆续进来的同学终于把常安从尴尬的气氛里解救出来，相互认识人各自三五成群，常安和孔君遥身边的位置慢慢被初中部的旧友占据，随口聊些有的没的。相互不认识的就单独找位置坐。

已经进入教室的学生三三两两的聚成一团，倚着墙、坐在桌子上和窗台上，或是小别重逢的老友谈论着假期趣闻、或是初次相见的新朋友在天南海北的扯着天。

“就是，干什么能黑成这样？”

“直接黑成碳。”

“打球难免。”孔君遥看了常安一眼，发现她心不在焉地看着教室最后一排，于是顺着她的目光扫过去，发现那里只坐了一个女生，心下了然。

“开学第一天就得罪人？”

常安在孔君遥面前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毕竟这位已经见证了她太多得罪人的操作。本来常安只是心虚，怕自己一个下意识的举动惹得人不高兴，结果观察了半天，发现那人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还心情不错地观察外面的校园建筑，似乎很期待新学校的生活。

在十二中待了三年，常安早没了新鲜劲，她不想看学校，于是看起了人。

清瘦的女孩逆光坐在窗边，像是身边笼罩着一层星光，算不上温暖但却十分柔和，耀眼却不刺目。蓝色的窗帘随风微动，遮住了她小半张脸，她像是被灰尘呛到了一样，皱了皱眉，轻咳两声，把窗帘推回墙角，随后侧身，有意不去看教室里三五成群的人，转而把目光投向足球场。窗外，梧桐树叶正在飒飒作响，演奏着独属于它的乐曲。

都说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是主角专座，如果有摄像机对着这里，光看外表和氛围，她一定是当之无愧的清冷女主角。常安的注意力不自觉都放在这里，她心思直白，对人对己都不加掩饰，心跳加速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眼睛里一时看不见其他人。

“我觉得她好漂亮。”常安感慨，孔君遥随口劝她还是早点跟新同学道歉吧。

“而且也很瘦。”常安接着感慨，旁边不知道谁“嗯”了一声。

“她是不是艺术生？表演专业？”没人理她，不知道哪里伸出来一只手，直接把常安从座位上拎起来往教室外面走。

新班主任叫刘伟，看着年纪不大，三十出头，个子也不算高，长着一副泯然众人的皮囊。前排的新生打量着他，窃窃私语声减弱。常安以前和他打过几次照面，不过印象不太深，这对常安来说是好事，说明她的新班主任至少不是出了名要死抓纪律的那类人。

刘伟走进教室一句话没说，先数人数，发现全班都来齐了就直接让所有同学到外面走廊上来，男生一列女生一列，按身高排序，像是打算先给他们排个座位。

他们班女多男少，刘伟就让高个子的女生补到男生那一列去，变成了一列女生，另一列男生和女生混在一起。

常安在女生列里，低着头藏手机和耳机线，感觉到自己身边有人靠近，一扭头，暗叹一声好巧，决定择日不如撞日，趁着刘伟在给前面的同学安排位置，顾不上管后面的人，先开口后措辞：“那个……同学，不好意思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这么高挑的体型，不是我这样的凡人能拥有的。”

对方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常安眨了下眼，似乎有点愣神。

挨站在一起，常安才发现对方其实没比自己高太多，只是因为当时离得远，加上对方身材瘦削，这才显得格外高。见对方没反应，常安怀疑自己说错了话，嘴在前面说，脑子在后面追，迟早有一天因为这张嘴坏事。

反应过来之后，对方突然温和地笑了起来，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在意，随后半推了常安的胳膊一下，提醒她，轮到她们了。

刘伟把她们安排在靠窗倒数第三排，对方略微落后她几步，常安走在前面，本打算顺势直接坐进更里面一点的座位，但是想起刚才，这个女生一进来就往窗户边走，似乎是更喜欢靠窗。

座位都是两张桌子并排，靠窗的位置会被外面的人挡住，进出不便。常安自觉认领了靠过道的位子，于是她稍稍让开身体，示意对方往里面坐。

“谢谢。”新同桌小声道谢，语气不太自然，像是不习惯被人关照。

常安坐在她右边，语气轻快地说：“没事。”

排完了座位，刘伟终于开始了他的“开学第一课”。

常安不以为意，校规早都被她逐一犯过大半，有谁能比她更了解校规？刚准备顶风作案，常安余光一扫，就看见她的新同桌把笔记本摊开在桌面上，黑笔压出芯，一副准备认真听课记笔记的样子。

“好学生啊。”

常安非常有“坏学生的自我修养”，自己玩自己的，绝对不打扰好学生听课。

她低下头，把耳机线从袖口塞进去，耳机头留在外面，耳机线和插头顺着袖筒从衣服里揪出来，手机藏在衣服内袋里，取出来连上耳机，打开一个离线视频开始播放，一手撑着侧脸，耳机就顺利从袖口塞进耳朵里。

视频里的声音跋山涉水，绕过衣袖和一堆小心思，送进常安的耳朵里。

虽然无线耳机省事很多，但是常安没有刘海，头发也短，没有头发遮挡太容易暴露，反而不如有线耳机，一扯就能藏进袖子里。

视频挺长，是一部将近两个小时的戏剧，耳机降噪效果一般，现实和视频两个世界的声音交缠在一起。

常安的世界被一分为二，左耳边是她的妄想，右耳是她的现实。

——“你是甜蜜的，忧伤的……”

“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刘，父母希望我能成为一个伟大的人，所以给我取名叫‘伟’。很高兴代表十二中迎接大家。”

刘伟不算是废话多的人，但是介绍学校、讲校规确实枯燥又费时，她的“好学生”同桌一开始还正襟危坐，边听边动笔，笔尖摩擦纸页的刷刷声渐弱，慢慢地，同桌也把后背靠在了椅背上，手里的笔被合上笔盖放在一边。

——“这一切作用下神经末梢麻酥的感觉，就是所说的爱情。”

“然后关于早恋这个事情啊，‘异性同学之间过于亲密的交往’这一条，大家看清楚，是写在‘记过’和‘记大过’这一栏的，视情节而定。”

十二中的处罚分为记过、记大过、留校察看和劝退，严重程度逐级递增。

“校规是这么说的，实际上……”

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班里立刻响起一阵笑声，其中初中部的“旧人”们笑得最为猖狂——孔君遥班长带头早恋，他的感情一度是全年级师生共同八卦的对象。

常安一只耳朵塞着耳机，终于被异样的哄笑声吵得抬起头，活动活动颈椎，刘伟立刻看了她一眼，凭借着多年“战场”经验，确认过眼神，刘伟早就发现她走神，只是没管她。

“我这人护犊子，只要你们别搞出太大的幺蛾子，至少我个人不会太干涉大家。”刘伟明显也听说过初中部的轶事，忍不住露出个笑来，“关起门来大家都是一家人，什么事都好说，但是出了班门小心点，别给教导主任撞上。”

这班主任，还挺体贴。

常安塞着耳机，一心二用。

右耳是一条又一条规矩，左耳是戏里的台词。

——“也有很多次我想要放弃了，但是她在我身体的某个地方留下了疼痛的感觉。一想到它会永远在那儿隐隐作痛，一想到以后我看待一切的目光都会因为那一点疼痛而变得了无生气，我就怕了。”

手机型号旧了，有些发烫，常安眼睛落在讲台上，觉得自己一个动作保持了太久，浑身都有点发酸。她小幅度动了动身体，眼神左移看向窗外，树影斑驳，青翠与明黄一并入眼，她一时没注意，手指点在了屏幕上，视频被双击暂停。

但下一秒，戏文念白还是和校规一起落进了常安的耳朵里。

“总之，校规禁止早恋，学校还是建议大家专心学习。”

——“爱她，是我做过的最好的事情。”

再下一秒，两个声音一起停了下来。

刘伟端起茶杯喝水。

常安双耳同时一空，心跳声跟着消散的声音一起在空中现了形，片刻宁静中，常安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拽下耳机。

那句“爱她，是我做过的最好的事情”听起来声音又轻又低。

十五六岁的声音，音色基本已经定型，既不敞亮，也不低沉，只是非常规矩地待在一个很大众的区间里，挨近了仔细听，才发现它轻微的带一点哑，像一张很薄的白纸，边缘带着一点点毛边，就这么轻飘飘地从常安左耳边掠过，耳畔的神经末梢齐齐骚动不安起来，搔得人心脏发痒。

常安侧头，她的“好学生”同桌被窗帘拢在阴影里，依旧只留给她一个侧脸，阳光透过另一扇窗户斜斜透进来照到常安的眼睛，她有点看不真切旁边的人，只看到正在翻动的笔记本。

原本空白的纸页上一行字也没有记，只是潦草地涂了一幅自画像，右下角签了今天的日期和名字。

——李亦清。

本章内出现的台词来自剧作家廖一梅《恋爱的犀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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