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李婷婷有个很出名的论调——很多年以后再想起高中三年,脑子里冒出来的都是“英语老师吃泡泡糖能叠吹出六层泡泡”、“谁有次在教室吃榴莲糖”,和学习无关的事能记一辈子,什么语法知识点全是过眼云烟。
正常人大脑里放得下一部分记忆,除了极难忘的那部分,剩下的都像落叶一样,随着季节轮转而从树木主体脱落,再不断生出新的。
元旦一过,之后的日子没了“记忆点”,人人都在埋头苦学,预备着要在期末给自己挣点面子。丝竹不再乱耳,各自案牍劳形,题目和分数一齐逼着人往前冲,给时间开了倍速。
期末考试照例分考场,一考场诸神争霸,二考场偏科战神。常安上次大考滑铁卢,这次只能委委屈屈缩在六考场里,与各路凡人一道奋笔疾书。
常安把最后一张答题卡交上去,自我感觉良好,这一学期正式宣布完结。
最后一次在学校里见李亦清的时候,她手上的皮肤已经恢复如初。
学校天台的冷风比一个月前威力更甚,此时鲜有人来。常安把双手插在袖管里,两步迈上台阶,抓获一个躲清静的李亦清。看不出她这次考试发挥得如何,此人的表情一贯神秘莫测。
“老刘又把咱们班‘放羊’了,提前进入假期!”常安走进风里,打了个冷战,“你寒假打算怎么过?”
十二中住校生占四成,大部分生源来自周边县城,已经提前适应外地求学的生活,好不容易熬过一学期,正兴高采烈地收拾行囊回家过年。常安带着满身轻松跑出来,心里已经计划出很多种活动。
“买了晚上的车票,回老家过。”李亦清脸上看不出喜怒,像是已经习惯这样奔波,“常安,要和你说再见了。”
常安被这诀别似的发言弄得手足无措,一身轻松被吹出十里地,表情被冻在脸上,不知怎么说出一句:“你看起来不太想回去。”
这么明显吗?
李亦清绷起表情,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不情愿。
她确实不想回去。
李亦清老家在一百公里开外的山区县城,入目都是荒土。贫困县的帽子戴了好多年,刚摘帽没没多久,条件落后,交通闭塞。年轻人但凡有点能耐都跑去大城市闯荡,留在县里的不是老人就是幼童。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思想有多保守。
当地居民个人素质以“恶毒”为下限,以“善良”为上限。
李倩受教育程度有限,生下李亦清之后没过多久也外出务工,李亦清小时候被留在爷爷奶奶身边,山里的农村自建房条件尚可,当留守儿童的那几年虽说清贫,但也不算苦。
后来她长大读书,先是在县里堪堪读完小学,又被分到对口初中。刚上初一那年,李倩着急忙慌从大城市赶回来,说什么都要把李亦清带走,即便不能在一线城市上学,起码也要把人送到城里去。
四处托关系之后,省会城市的中学接收了李亦清。学校没有寄宿条件,于是从那一年起,李亦清过上了在亲戚家寄居的生活。
很多次她也夜不能寐,茫然却坚定地想:以后一定带家人过上好日子。
可惜没等她长大,爷爷先去了。
李倩和李亦清母女两个都常年不在家,奶奶一个人不好生活,被哪个晚辈接去自家照顾。那个晚辈看李倩不顺眼,更不待见李亦清,把老人家接走之后,山村自建房彻底成了摆设。
除了放在那里,没什么用处。
像她寡淡童年的标本博物馆。
旧事不欲再提,李亦清低下头,长叹一声,坐实常安的猜测,一开口,却又是全然无关的话:“班里现在在做什么?”
“没人管,做什么的都有。”常安瞥一眼教室的方向,视线被墙体挡住,只好试着回忆道:“王语晨在收她的小说,其他人……反正都在收东西聊天。”
群魔乱舞,做什么都不稀奇。
李亦清:“回去吧,我要走了。”
气氛不太对劲。
好像每次在天台时,李亦清总是看起来有些难过。
直觉告诉常安,李亦清不希望被追问。
热闹不是一个人的事,李亦清不配合。
常安张了张嘴,被灌了一嘴冷风,只干巴巴地说:“那我帮你一起收拾。”
两厢无言回到教室,暖气扑面而来,班里热烈得好像在办辩论赛,一个比一个激昂。被冻僵的氛围被插科打诨驱散,李亦清表情融化不少,回到自己位子上,沉默着把笔筒书立拆下来,周身像环绕着什么结界,一切喧闹都入不得她耳。
有人嬉闹着问:“魏子竣,你怎么还看**小说啊?你不会是同性恋吧?”
“滚!我乐意看,怎么着,不行?”魏子竣蹲在王语晨桌边,正看得上头:“你之前看过这本吗?悄悄给我剧透下结局呗?”
“就是都市文很典型的HE,继承家产,走上人生巅峰。”
“我知道是HE,我是说主角他那个弟弟,叫什么来着我忘了,最后啥结局?”
“没什么特别的。分割遗产,被敲打之后老老实实当个臭弟弟。”
“靠!凭什么啊!”
平地一声雷惊得全班人都看过去,王语晨捂着耳朵收起书,满脸莫名其妙地问:“什么凭什么?”
常安帮李亦清撑着书包开口,七嘴八舌的聊天声一窝蜂钻进耳朵里,她看向李亦清,见李亦清还是不为所动。
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也不打算解释什么。
“他一个私生子,凭什么突然跳出来抢遗产?”
王语晨脸上的疑惑更浓了,公事公办道:“也谈不上‘抢’吧?非婚子女依法享有继承权,本来就是合理继承。更何况他不是自己想要出生的,前人造孽,稚子何辜?”
“他无辜什么?原配妻儿为了这个家付出这么多年,最后莫名奇妙跳出来一个孩子,财产、情感双重打击,人家母子日子过得好好的,全被这个私生子毁了。要是我,我就死之前立遗嘱,财产全留给自己老婆孩子。”
没人把魏子竣的长篇大论当回事,嘻嘻哈哈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你有财产吗就留给老婆孩子?”
“财产,辣条一包,刚写完的答题卡九张!”
“期末分数加起来够不够买一瓶醋啊?”
“滚滚滚!”魏子竣挥蚊子似的把人挥走,思路被人带歪又拐回来,考砸了的政治阴魂不散,学着政治书上的知识点句式来了一句:“本来就是!私生子天然不无辜。”
旁边有人一拍桌子,怒怼魏子竣一派胡言:“可一定要这么说的话,非婚子女也是……”
“你都说了,非婚、非婚!”
铛——
李亦清吹了太久冷风,被冻僵的手一抖,金属笔筒脱手坠落,在桌脚摔出一声锐响,强硬打断魏子竣的论证,代价是笔筒被砸出一块凹痕,里面的笔哗啦啦滚了一地。
常安匆忙放下书包,和李亦清一起蹲下身去捡。笔筒越滚越远,辩论赛暂停,几只手从前排递过来,李亦清捡走自己的文具。
“谢谢。”
拉好书包拉链,两人一前一后出门。
常安站在班门口,还是没忍住多嘴,语气介于戏谑和刻薄之间:“老婆孩子怎么样都没做错什么,你别在外面搞七搞八比什么都强。”
说罢,闪身出门。
一辆面包车等在门口,见李亦清出来,赵万州摇下车窗跟她打招呼。
“姨父?”看清来人,李亦清一怔,加快步子赶过去,问道:“怎么过来了,今天店里不忙吗?”
姨父?
常安跟过去,赵万州生活得好像有时差,她只和赵聆打过照面,和赵万州却是头一次见。
“上车吧,送你去车站。”
看李亦清的表情,她似乎也是刚知道这件事。原本计划公交转地铁,现在正犹豫着怎么开口。
常安夹在别人的家事里,和李亦清对视一眼。
赵万州开门下车,单手从李亦清肩膀上拎走书包,直接把两人推上车:“走吧,我一起送。”
面包车里空间大,坐两个少年人绰绰有余。后排座椅上枕头毛毯挤成一团,像是有人在车里睡过觉。腾出来的空间里躺着一个行李箱,碰撞时会发出沉闷声响,听着不像是空心的,里面似乎塞满了东西。
赵万州其人,能做事就很少讲话,一路把两个小孩平平稳稳送到车站,搬下来行李箱给李亦清带着,说是赵聆放在车上的。
候车大厅里人来人往,到处是接送站的行人。
不同的皮囊不同的人,谁也看不清谁皮囊下的血肉。
“我还没给人送站过呢。”
离别在这里生出实质,在车站道别比在校门口道别杀伤力翻倍。常安心里的不舍越发浓重,自己安慰自己:寒假才一个月,以后又不是见不到了,下学期来分座位,我还要坐她边上。
“我也没被同学送站过。”
两人双双业务生疏,站在人流里干瞪眼,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道别。
最后是李亦清硬着头皮先开口,在过往里挑挑拣拣,吐露出一点真心:“常安,我十五年里一直没什么朋友。以前……我们那里,从来没有过像你一样的人。大多数人一直沉默、一直低着头,即便有人在我身边短暂出现,对我的态度也克制又胆怯。你不一样,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一样热烈的人。”
“我也没见过像你一样的人啊。”常安不假思索回答,“我还总是想,好羡慕啊,基因彩票加最强大脑,这和直接开挂有什么区别,酸死我了。”
李亦清:“你……”
你如果能一直分给我一点温度就好了。
让李亦清说句心里话难度系数实在有些高。
“开学见,常安。”
常安咧嘴一笑:“开学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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