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 34 章

34.

周六晚上,常老头家照例聚了一大家人。晚餐行至尾声,常安酒足饭饱之后,悄么声地拎着一个文件袋溜出家门。

小区老旧,路灯昏黄,好多灯泡已经大限将至,只能投下些聊胜于无的微光。常安做贼似的避开这些微光,免得在熟人面前败露行踪,被抓住问东问西,从自家一路踮着脚,摸到李亦清家。

和常老头家一样,李亦清家也是一样的老式双层门。外面一层金属门、里面一层木门,金属门上镂空一块,用网纱隔开。木门一开,里面的人就能透过网纱直接看到来访者。

常安曲起手指,指节还没碰到凉飕飕的金属,木门就先开了。

“我还没敲门呢,你怎么知道我在门外?”

“你猜?”李亦清把常安带进家门,把自己的拖鞋拿给她穿。家里没人,李亦清说话便也随意了些:“你相信我会透视,还是相信……”

常安乐颠颠进门,和李亦清抢着说垃圾话:“我相信我们心有灵犀。”

“来书房坐吧?我给你搬把椅子。”

书房就是李亦清的卧室,常安往书桌前一坐,文件袋放在桌面上,里面吐出几分历年期中考试真题来,常安目不斜视拿出试卷。

这回没再像初见时一样,眼神乱看了。

家里大人都不在家,李亦清动作熟练地端来一个托盘,养生茶和水果被安置在书桌一角,她嘴上说着:“家里没备着冰茶和气泡水,没有你爱喝的,下次再补给你。尝尝家里的茶?”

“好嘞!”常安是个去别人家做客的熟练工,李亦清给她搬椅子、倒水,常安显得十分受用,一听到“下次”,晚饭时在餐桌上喝下肚的气泡水好像后劲仍在,在常安身体里冒起甜腻的小泡泡。

泡泡溅起小水花,从常安身上跳到李亦清身上。

常安低头喝茶,李亦清看到她短发发尾翘起的一段弧形,嘴角不由自主扬出同样的弧度,轻声问:“傻笑什么?”

常安弯着眼,说瞎话不打草稿:“笑今天天气真好。”

李亦清挨着常安,分享同一张书桌,闻言,很当回事地转头去看窗外,看不出天气,只和黑夜打了个照面。

“看到什么了?天气不错吧?”常安放下茶杯,凑过去煞有介事地问李亦清,像是戏瘾犯了的小朋友,抓着同伴问:你看到天上的飞碟了吗,好酷。

“什么都没看到。”可惜,另一位女主演不入戏。李亦清把注意力放回试卷上,常安佯装不悦地撇撇嘴,浮夸地做了个鬼脸,李亦清想装看不见都难,只好小声哄了一句:“但我觉得,应该会是好天气。”

“嗯,天才所见略同。”常安满意地一点头。

“收。”李亦清比划了一个指挥手势,“表演小课堂到此结束,接下来是文化课补习时间。”

“好的。”常安把自己的卷子双手奉上,很狗腿地献殷勤:“李老师辛苦了,请您帮我制定复习计划,小常同学立刻开始女娲补天。”

“原来我是五彩石。”

几份试卷从上至下排在一起,李亦清把碎发拢至耳后,一手握着铅笔,眼神落在试卷上,调笑之意被正色取代。常安很有眼力见地没再胡言乱语,她看试卷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再加上心态也有些不思进取,此刻堂而皇之地走神看起了人。

她想:为什么会有人觉得李亦清“没意思”呢?

“常总,你跟李亦清坐同桌,每天无不无聊?”

“哈?”

“呃,没有说她不好的意思,就是……”常安语气莫名有点冲,一个字的回应把魏子竣吓得道歉,“就是觉得,你这么闹挺,李亦清也不爱说话也不爱玩,跟个雕像似的,你每天回了座位跟雕像坐同桌,每天除了学习什么都不干,不觉得没意思吗?”

“不觉得。”常安木着脸,绷出一双死鱼眼看向魏子竣,语调毫无起伏:“又是听谁说的?”

魏子竣语塞挠头:“……哎嗨嗨。”

常安白眼一翻,眼珠子再落下,死鱼眼就成了探照灯,把魏子竣藏着的那点儿破事照得无所遁形:“知道了,男生宿舍。”

李亦清确实不爱说话也不爱玩。

但她怎么会无聊呢?

这次无缘趣味运动会,下次一定要加上飞镖项目。

让全校看看,李亦清厉害着呢。

常安此刻就坐在李亦清身侧,肩膀挨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李亦清这个人就切切实实地、活生生地在她身边。

李亦清周末没绑头发,长发搭在肩膀上,像一丛伏在围墙上的藤蔓,勾引着手欠的路人去攀拽。常安看着李亦清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手指不安分地敲打桌沿,她看到李亦清眼珠倏地一动,眼神在她手指尖轻点,又若无其事收回去。

连皮肤纹理和瞳孔层次都像迷宫,一碰到就会陷进去。

长发公主住在森林里,她知道自己的发梢会搔得人心里发痒吗?

常安欲盖弥彰地伸手去够茶杯,心思像是在森林里七拐八绕。

长发公主不知道。

她住在密林深处的高塔,与世隔绝。有行经高塔的路人抬起头,影影绰绰看到个冰雕似的漂亮人像,只觉得摆着好看,却没兴致多与她说几句话。

直到冒险家常安一路披荆斩棘,顶着满身伤疤不管不顾地出现,在塔下扯着嗓子大喊,惊得周围的飞鸟冲天而起。

“他们都不知道。”

魏子竣不知道李亦清不无聊,“漂亮的李亦清”人人都见过,“有趣的李亦清”只有常安认识。

李亦清不知道自己的发梢会跳舞,她走路时马尾左右摆动,常安看两眼,就被这摆动勾去了魂,再清醒时,发现自己走路的频率和这摆动如出一辙,每往前走一步,都像是要缀着谁而去。

“只有我知道。”

“傻笑什么?”

一个清脆的响指在常安面前炸开,李亦清不知道什么时候整理好常安的试卷,把卷子一拢、竖起来在书桌上一磕,重新还给常安,自己拿起一张写得满满当当的草稿纸来。

这个响指,有点帅。

“咳,傻笑还需要什么理由?快乐是人生常态。”窃喜的心思被戳穿,常安大摇大摆,笑容也不收敛,“你不是也在笑。”

“因为你笑得太有感染力了,我看到你笑,忍不住。”

“我?和我可没关系。”常安故作神秘沉吟两秒,拒不背锅,“快乐也是你的人生常态。你刚刚写的是什么?”

李亦清听了这话,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贫穷才是我的人生常态。”

而后草稿纸一展,常安扫了一眼,发现那是一份试卷分析。

“嗯……”

一向话多的常安难得成了颗哑炮。

她不过是随便找了理由来李亦清家串门而已。

既然李亦清自己说“要夺回属于她的位置”、既然正好是周末、既然她们在同一个小区、既然赵聆和赵万州都晚回家。

那常安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当然打着补习的旗号光明正大来李亦清家做客了。

沉默的常安像是换了个人,她唇线紧抿,一双眼睛又成了探照灯。

总是违规违纪的人,怎么会想到李亦清真的这么死心眼。

探照灯在草稿纸上每一个角落反复荡过,试图找到一丝补习以外的痕迹,借此自我安慰:李亦清心里除了学习,还是有我的。

泛黄的粗糙纸面上,洋洋洒洒是一份学情分析及解决方案。李亦清几乎徒手画了一张思维导图——以错题为根源,整理出了每一个丢分点对应的知识点,知识点之后紧跟着是相应的常见题型和考频。

——需要你女娲补天的部分都在这里了,开始学习吧。

“小清啊,”

常安没来由地一脸沉痛,说话声音也是前所未有的低沉。

李亦清不知道常安什么时候从赵聆那里学来的称呼,合笔盖的手兀地一顿,她看向常安,四目相接之后从常安眼睛里看到熟悉的狡黠,不知道常安又打算作什么妖。

常安未出口的下半句话成为了某种未知,悬在李亦清额间,让她心率变快了几分。

“……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也许外面天气真的很好,无云的夜里,李亦清却听到远处似有闷雷鼓动,她又回到几天前那个雨夜。

不合身的雨衣,护目镜上偶尔有沙石碰撞,小城市的车水马龙里,李亦清在某个十字路口停下,一抬头,万家灯火在雨中模糊,又透过护目镜扭曲成不自然的弧度。

潮气从脚下漫上来,脚边的水坑倒映出光彩陆离,地上地下都像是有个世界。肥大的雨衣像一个移动的安全屋,李亦清从安全屋里露出一双眼睛,眼睛在光污染中忙乱,耳朵也跟着忙乱起来,一会儿是赵万州的叮嘱、一会又是常安和别人互怼的声音。合着雨声车声、真真假假,纠缠不清。

车水马龙里,人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李亦清混迹其中,眼前耳边都是嘈杂,路灯闪烁,车流重新涌动,她假装自己要和路上并行的人一样——回家。

但赵家不是她的家,常安更不是。

像一部失控的电影放映器,在某一个片段卡顿,来回来去地播放。李亦清控制不住地反复回想,常安对谁说话都是一样的肆意张扬,有更熟悉的朋友出现,常安的注意力理所当然要分出去一半,并不是只对李亦清格外热情。

常安的世界里不是只有李亦清,她有朋友、有家人。

李亦清站在众多亲友身后,无地自容。

现在,常安的声音又一次近在咫尺。

声量微弱,却震得李亦清耳膜鼓噪。

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左手藏在身后,李亦清的指尖和眼睫被这句轻声控诉震得齐齐颤动,她眼神慌乱,欲盖弥彰地学着常安的样子也去拿茶杯,伸出手,才感觉到指尖在颤。

十指连心,是她的心在颤。

于是李亦清又把左手藏回身后,右手把铅笔笔身掐出指甲印。

“我心里……”

李亦清涩着喉咙开口,搜肠刮肚想找出几句适合眼下的答句,脑中却越想越慌乱,几个音节出口,接下去的语句又破碎不堪。

“你心里是真的只有学习啊!”

常安要是懂“察言观色”,右手也就不用遭一次罪。她还抓着那张思维导图不放,惊讶于李亦清真就“心如铁石”,说要帮她补习,就真的认认真真做起了免费家教。

原来常安在这里自作多情半天,当事人李亦清心里只有学习,半点都不肯有她这个“旁骛”。

李亦清一句话没说完整,被常安原原本本噎回去,她有些迷茫地眨眨眼,睫毛起伏几次,不再颤动,放过伤痕累累的铅笔之后,她问:“什么?”

常安从思维导图里回过神来,和李亦清四目相对。李亦清不明所以,回以一个柔和的眼神。惊讶之余,常安从李亦清的表情和肢体动作里发现了未散去的慌乱。

“怎么了?”常安心想:“和我在一起,让你觉得紧张吗?”

李亦清不怕与人对视,此刻却经不住与常安长久地对视。

常安有一双孩童的眼睛,总是直勾勾的。

无论能不能理解,天然会捕捉眼前的一切,很多时候常安自己都无法解释清楚。就像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在军训场上捕捉李亦清望向自己的双眼、不知道为什么发现别人议论纷纷后会冒起无名火。

她像个一无所知的新生儿,以前茫然无措,现在有了目标,要去探索名为“李亦清”的世界。

“真羡慕她。”

在常安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李亦清看着自己的倒影,像溺在一汪清泉里。她不是高岭之花,她是个偷走“高岭之花”的贼,自知罪恶,又希望这汪清泉能不计前嫌,浇灌自己。

等常安真的眼睛里只有自己,一切都好像会在这双眼睛里无所遁形,李亦清没了勇气,生怕看到常安浇灌出荆棘后失望的眼神。

常安怔怔地看着李亦清,自顾自纠结:你心有旁骛吗?

李亦清佯装无事发生,避开常安的视线,审问着自己:你又希望她,又害怕她,到底怎么样你才能满意?

“没什么,我就是搞不懂而已。”常安喃喃,她重新摊开布满错题的试卷,眼睛仍一直看着李亦清,懵懂着说:

“你来告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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