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带着和李亦清相同的发型，常安像是找回了过去的自己。短发垂在侧脸，发尾带着卷曲弧度，摸上去手感有些毛糙。
皮囊变了，好像灵魂也能轻易逆转时光，回到过去。
被工作磋磨过几遭，常安自觉早就过了会因为某个人而痛哭流涕的年纪。这次单方面再会李亦清，常安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平静。
虽说她今年才22岁，但16岁那年着实伤筋动骨，搞得她看起来比同龄人更断情绝爱一点。
七情六欲都跟着某个人一起远行了，可不只剩下六根清净了吗。
“手里还有钱吗？”常荣凯给常安拨来视频电话，每次都怕看到常安变瘦，“你妈给你买了新衣服，秋天穿，你记得签收。”
“申城还在过夏天呢。”常安小动物一般晃了晃自己的新发型，心情颇为愉悦，“刚发了工资，够吃一个月的。”
对此，常荣凯颇为不屑地反驳道：“你才能挣几个钱？”
“工资是相对的。我挣的不多，吃的也不多啊。够用够用。”常安不长个子之后，食量也跟着退回正常水平，唯独常荣凯认不清现实，自己年轻时吃不饱，总觉得常安也吃不饱。
“行了，给你转三千块钱。放假也不回家……真是，你手里有钱，自己决定去哪转转吧，别老闷在学校里。”
“明天还得去对接一个博主呢，诶不说了，我今晚得先看看项目资料，省得到时候一问三不知。”
“那你忙吧，我和你妈出去吃饭了。”
常安一脸懵圈：“什么情况，我不在家你们吃这么好？”
屏幕一黑，常荣凯二话不说挂断电话，去接王美玲下班过二人世界。
千里之外，常安一脸不自在地打开项目资料，心不在焉地开始临时抱佛脚。
俗话说得好：临时抱佛脚，被佛踹一脚。
一直到Lisa发来消息，常安还在慢吞吞地熟悉项目。
万宇地产是家大公司，常安和Lisa所在的部门属于商业地产，名叫万宇购物中心，遍布全国各地。近年来地产行业一直在走下坡路，商业地产为了保证营收，IP联名和主题活动频出，以此吸引消费者前来购物。
先前Lisa跟的项目叫做“万宇国风宴”，简单来说就是在购物中心举办国风主题活动，邀请许多国风博主参加，明天需要常安替Lisa与一名意向博主面谈，敲定合作。
【与万宇-市场-活动Lisa的聊天】
万宇-市场-活动Lisa：[向你推荐朋友-在写了别催]
万宇-市场-活动Lisa：这位是COS圈和音乐圈的博主，id叫余竹，这次是想请她现场演出，她想了解一下现场的演出条件
万宇-市场-活动Lisa：其实各方面都很合适，但是她报价挺贵……Anna老师谈意向的时候看看有没有压价的可能
万宇-市场-活动Lisa：明天下午一点钟，地点我发你定位！
万宇-市场-活动Lisa：多谢Anna老师救场[抱大腿.emoji]您看看想吃哪家餐厅，放假回来我请客！
常安添加好友后看得直皱眉，心想：COS圈和音乐圈？
看来现在做博主行情也不太好啊，空有颜值还不够，还得会八种乐器傍身。有这能耐，报价高点也合理。
更何况学音乐本来就贵。
【与万宇-市场-活动Lisa的聊天】
安啦安啦：收到
安啦安啦：话先说在前面，这个活动我不熟悉，COS和音乐更不熟悉，不保证能达成预期效果
万宇-市场-活动Lisa：没事的Anna老师，不一定要谈出结果，了解对方的需求就行
万宇-市场-活动Lisa：哎呀您别谦虚，谁不知道您是在音乐厅里长大的呢
常安：……谁在造谣？
【与别催了在写的聊天】
别催了在写：您好，我是余竹
安啦安啦：老师好~初次见面，这里是万宇的Anna，Lisa那边应该跟您沟通过情况了吧？
对方的名字起得太过个性，想来没少被甲方催稿，常安反手把对方备注改成“万宇-博主-余竹”。
【与万宇-博主-余竹的聊天】
万宇-博主-余竹：对的，地址她发我了，明天下午一点钟我到了直接联系您就可以吧？
安啦安啦：是滴，找不到路或者有任何问题都可以联系我~
万宇-博主-余竹：OK了解，那明天见，我有个DDL先失陪
安啦安啦：好呢，明天见~
次日下午一点，常安半死不活地抵达目的地，手捧一杯冰美式，咕咚咕咚豪饮大半杯，还是坐在咖啡厅里哈欠连天。
刚吃过午饭本就容易犯困，还非要选在一点钟谈正事。血液都往胃里流了，脑子还能正常工作吗？
看看时间，余竹迟到了。
常安适时给余竹发去一条消息：老师有什么想喝的嘛？我先点单？
没关系，咖啡厅是万宇自己的产业，菜单上的绝大多数饮品都对员工免单，包括实习生。余竹没有回消息，可能是在赶路。常安也不催，反正她还在犯困，百无聊赖地翻起余竹的朋友圈提神。
COS正片套图，简介附Staff名单。
新曲发布，简介附Staff名单。
……
Staff名单倒是一直很稳定，像是有固定的合作伙伴。COS图大部分是单人，偶尔也有搭档出镜。常安一目十行地翻下去，只能看到此类营业内容，没有一丝生活痕迹。
要么是余竹向她屏蔽了部分内容，要么这是个工作号。
“公私分明挺好的，哪像我，私人时间和工作时间全搅和在一起。”
“确实。但对自媒体博主来说，自己给自己打工，私人时间和工作时间没什么两样，生活的一切都是营业素材。”
常安没等来余竹的消息，还处于“等待”模式，没注意到对面有人无声落座。
对面那人语调温和，自顾自说下去：“恐怕只有读书的时候，才有可能公私不分地全身心投入某件事吧。”
想起自己学生时代的“辉煌战绩”，滨河毽队、运动会、艺术节……常安一手操办的诸多活动飞快在脑海中闪过，当时她也留着和现在相似的短发，不过身上穿的不是衬衣西裤，而是十二中的墨色校服。
一并从脑海中掠过的，还有一个个渐行渐远的人。
李亦清的短发写真还藏在常安手机相册里。
常安有些困倦地抬起头，以为自己在睁着眼睛做梦。
对面，李亦清正好整以暇地等着她抬头：“抱歉迟到了，Anna老师。”
常安看着面前的人，脱口而出：“你什么时候又把头发留长了？”
就好像某次午休结束之后，她看着李亦清带着什么东西走进教室，无比熟稔地顺势一问。
“又？”李亦清不解地歪头，披肩直发缎面似的轻轻滑动。
连发梢的弧度都同几年前别无二致。
异乡做客，曾经熟悉青涩的人换上成熟模样，大人的衣装下，包裹着相同的灵魂。
这时，常安才猛地惊醒，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什么老友重逢、什么旧情人碰面、什么过往的恩怨纠葛……这些统统往后靠，常安休息了两天，大脑被她忘在了枕头上。
理发店给她看的是照片不是直播，谁知道那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万一李亦清是很久之前剪短、现在又留长了呢？
最放不下李亦清的那些日子里，常安无数次想：等我抓到她，一定要……
有时想要狠狠质问、有时想要向她道歉、有时又想要听她讲讲自己这些年的经历。
总而言之，常安想过的事情没有一件做成，反倒是脱口一句话，先把自己的情况暴露了个底儿掉。
这就有些尴尬了……
刚巧，咖啡厅服务生这时来送李亦清点的咖啡，给了常安一点喘息的空间。她连忙坐正身子，神经质地抚正衬衣下摆，摆出一幅“甲方”的气势，将信将疑地问道：“余竹老师？”
“余竹没赶上DDL，正在加班，我替她来也是一样的。”李亦清不卑不亢，她抿一口咖啡，没打算轻易放过常安：“你这是，私下里关注过我的动向？连我做过的兼职都这么清楚，Anna老师？”
她说着，常安突然听得一片心头火起，一口气喝完剩下半杯冰美式，嚼碎两颗冰块下火：当年撂挑子走人的明明是她李亦清，要么下定决心违逆李倩、要么一辈子别叫常安知道，临走跟常安说那么多，像个闹分手还诚心不让别人好过的人渣。
她干脆别叫李亦清，改叫李亦渣得了。
怎么还好端端坐在常安面前，人五人六地看她尴尬？
七情六欲随着李亦清的出现一并涌进常安身体里，喜怒哀乐交织在一起，直指罪魁祸首。一时间，竟是怒意占了上风。
“是吗？你居然这么好心会替别人出面解决问题？”常安眉头一挑，怒意原原本本地冒出来，“我还以为你遇到事情只会一走了之呢，没把余竹老师就地扔下，我替她谢谢你。”
被常安几句话怼回去，李亦清不恼，反倒露出个笑脸：“这才像你。”
常安问道：“什么？”
“昨天认识Anna的时候，我只觉得她头像的工作照眼熟，但完全没想到会是你。”李亦清向常安扬了扬手机，Anna和余竹的聊天记录在眼前飞快划过，“Anna讲话像个客服，热情有余，真诚不足，和我认识的常安完全不一样。你不信命，但我信，所有一切发生前都有征兆，即便我不敢认，你也已经出现了。命运在推着我往前走。
“在听到你说话之前，我真怕你已经变成我不认识的样子，那样的话，我亏欠的人这辈子都没机会等来我的弥补了。”
短短两年的回忆，能敌得过四年来的生活惯性吗？
四年间没什么深入骨肉的痛楚，甚至没什么值得铭记的悲喜。看似安稳的生活里，当初的自己被社会规则一步步挤压，她们像掉进容器的史莱姆一样，轻而易举被捏成别的形状。
每天都是细碎的麻木，还有爱恨容身的余地吗？
常安披着Anna的皮，在外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李亦清披着余竹的皮，故人相见不相识。
直到听到常安不由分说、不顾场合地耍脾气，李亦清才敢心安。
“那么多人亏欠过你，你也亏欠过那么多人。”怒火平息后，悲伤顺着回忆逆流而上，常安把塑料杯捏得嘎吱作响，里面的冰块受到挤压，相互碰撞着溅出水珠，落在二人之间。常安定定地看着李亦清，想试着在她身上找到时间留下的痕迹，“你……你补偿得过来吗？”
“怎么可能补偿得过来。”李亦清抽出纸巾，把常安手上的水珠轻轻擦净，动作克制而疏离，“而且有的人并不希望我补偿她，文嘉慧就不太想见我，她更希望我就此消失。”
“她后来还找到过你吗？”常安急匆匆问。
“当然没有。”李亦清叹口气，无奈又遗憾地解释道：“我人间蒸发这么久，现在好不容易翅膀硬了些，没那么容易被人找到、为难。更何况文嘉慧与我之间只是关系微妙，她并不想刁难我。”
常安听了，回答说：“……我总感觉，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再提起过去的事，李亦清好像没那么逆来顺受了。也许真的，她自己说的那样，她现在翅膀硬了些，血脉身世无法再轻易捆缚她。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常安听得想笑：“上次接触哲学感觉像上辈子的事。”
“嗯，那就换个说法。”李亦清知道常安不喜欢哲学，十分顺从地改口，“就像你以前会兴高采烈地发很多消息，现在虽然也会，但只有文字看起来热切，而你本人可能面无表情。”
还真叫她说中了。
李亦清笑笑，“不过有一点没变，你还是那么容易分神，一分神，就忘了自己原本打算干什么。”
被她一说，常安才想起来，她们今天是来谈合作的。即便万宇国风宴不是常安的项目，但她既然接了，好歹得给公司个说法。
李亦清以前性子又倔又冷淡，现在怎么学会拐弯抹角阴阳怪气了。
“行吧，那请问余竹老师对演出条件和出场费有什么要求呢？”常安往座椅沙发上一靠，等着李亦清狮子大开口，“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
“这应该不是Anna老师谈合作的正常态度吧。”李亦清说，“看来我还不配拥有Anna老师的热情。”
“没。”常安一撇嘴，“替同事收拾烂摊子，没加班费的那种。”
“噢，懂了。”烂摊子本人露出了然的神情，“那可太巧了，我也是来替同事收拾烂摊子的。”
余竹和Lisa不靠谱得各有千秋。
被迫善后的两个人达成一种诡异的默契，突然相视一笑：让同事见鬼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