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安静,滴漏一声接一声,叶老板叶瑜等得不耐,徘徊数步后,门外总算来人。
“东家,您找我?”
圆脸跑堂推开半阖的门,里面只亮了一盏灯,东家抬眼看他,面色不虞。
他的个子比东家高,初见时就知道,时刻记着哈腰低头,刚听人说东家要找他,一时激动冲上楼来,把这茬忘了,连忙弯了弯腰。
“小乙,今日是你伺候小王爷一行人的茶水?”
圆脸跑堂名叫周小乙,当即点头称是,将前后经过简述一番。
叶瑜听后,略作思忖,“卢家的两位小姐,自始至终都没摘帷帽?”
周小乙速速点头,“她们官家小姐出门在外,都小心谨慎得很。更别说其中一位马上要嫁给王爷,身价自高,当然不肯轻易让人瞧见。”
“要嫁王爷的那位,听说是从山里找回来的。”
周小乙嘻嘻一笑,“没想到东家也留心这般市井闲谈。”
见东家看向他,在等下文,他继续道:“那一位据说是前礼部尚书的女儿,十几年前在京城走失了,不知怎的,兜兜转转,竟在卫州城外的荒山里找了回来。有茶客说,那位卢小姐天生灵性,由虎狼养大……”
叶瑜嗤道:“虎狼怎会养人?无稽之谈就不必提了。”
见她神色冷淡,周小乙挠了挠头,又听一问。
“有没有听人说,琴师的眼睛和卢家三夫人相像?”
周小乙想了想,摇头道:“只有一回送茶进门时,模糊听到里面一位卢小姐说,琴师的眼睛和另一位卢小姐相像,也不知是不是我听岔了。”
叶瑜凝眸看他,让他细说。
周小乙展开描述,脑中闪过东家初见琴师的一幕,他还以为东家和她有旧,怎么东家现在却问起卢家小姐?忽又想起琴师也姓卢,自称从京城来,他说着话,舌头打了个卷。
叶瑜静静听完,“好了,在这里说的话,不要告诉任何人。”
周小乙低头笑道:“我随东家在关外这些年,何曾走漏过消息,东家放心好了。”
让他离开后,叶瑜轻叹一声,坐到了扶手椅上。
烛焰明亮,无风自摇,一室影影绰绰。
那双清亮水润的眼,仿佛从暗中浮现,招人遐想连篇。
漂亮的眼睛并不常见,漂亮得相似,更是少有。
按曼大娘和周小乙所说,这卫州城里,同时有三个人都长着那样一双相似的眼,着实是件稀罕事。
如果卢惜儿是卢家真正的女儿,那么,从荒山里找回来的卢小姐,会不会就是……
叮,一声轻响,窗户从外打开,一个身影跳进屋里。
叶瑜屏息一看,警惕之色舒缓下来,“怎么连门都不走了?”
来人在昏暗中现出黑影,无声关窗,“最后劝你一次,回关外,或去别的地方,早些离开卫州。”
叶瑜不以为意,“你都能在卫州做官,我怎么不能留在这儿?”
来人在微光中露脸,如果钟临岚在此,便能认出这是官祭后见过的张从淮,只是未着官服,穿上了夜行衣。
他面容冷肃,隔着一丈远,看了看坐在桌边的叶瑜,“我们不一样。”
叶瑜仍披着白日里的蓝袍,她以女声笑道:“是不一样。我改扮成了男子,大哥你却并无伪装,要说危险,也是你更危险。”
张从淮淡淡看她,“我有官身。”
叶瑜想起一些事来,缓下声气道:“大哥,为什么要留在卫州?如果只是因为抱负,我这些年赚了不少钱,可以为你去别处捐官。”
张从淮面无波澜,“你顾好自己就够了,不必管我的事。”
叶瑜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变了调,“今日,从京城来卫州的钟御史到过一叶居,瞧着是个极为机敏的人。”
张从淮冷道:“你该离他远点。”
叶瑜笑了笑,“见到他,我就觉得面熟,后来想起,他是当年收留穆清的那个书生,大哥比我记性好,想必一见他就知道了。”
张从淮转过身,化为一道背光的暗影,“总归是敌非友,你不必蹚浑水,今后我不便再来,你多保重。”
窗再次打开,风声呼呼,他一跃而出,消失得无影无踪。
叶瑜走到窗口,窗外夜色晦暗,街巷间,屋檐轮廓混沌不清,看不到那位冷淡大哥的踪影。
他们同父异母,相差十二岁,从小就不亲近,当初在惊雷寨见到对方时,都很意外。幸好只有穆清在旁,什么也没看出来,还拉着她介绍。
“阿玉,你别怕,他脾气很好的,你可以跟我一样叫怀叔。”
那个傻瓜和他们相处多年,到最后也不知道他们其实是兄妹,真的能混入高门大户,冒充千金小姐?
庆王府里,灯火煌煌。
小王爷萧裕揣着手炉,在亮着石灯笼的园中散步,身边跟着一个侍卫与他说话。
“王妃娘娘对您编的戏赞不绝口,这不是很好么?”
“很好。”
侍卫齐笙皱起眉头,瞟了瞟王爷的脸色,悠悠然和平时一般无二,但他在小王爷身边这些年,鲜少见小王爷闷声散步不说话,这分明是有心事。
哪儿来的心事?这一日过得挺热闹,早早陪王妃娘娘出门逛庙会,后来听说卢家小姐也出了门,小王爷将王妃娘娘送去戏园,就去珍宝阁见了卢小姐,一起去一叶居喝茶听曲,回来后用过晚膳,就来此默默散步了。
齐笙想了一圈,记起回到王府时,小王爷曾问过他的几句话,便重提话头:“王爷,侍玉是个老实的,她说的话不会有假。”
萧裕顿了顿脚步,没嫌他多话。
齐笙继续道:“属下探问几次,侍玉都说,卢小姐从不提及钟御史,近日在府中也没和钟御史见过面。”
萧裕轻轻摇头,“那个侍玉看起来不大聪明,你下回换个人打探。”
“……”
没有得到回应,萧裕回头看了一眼。
齐笙一直忠心耿耿,听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头一次露出万分为难的神色。
萧裕微微一笑,“就喜欢那个侍玉了?”
齐笙连忙解释:“侍玉已经是卢小姐身边最受重视的丫鬟,要找比她和卢小姐更亲近的,就只能是宁姑了。”
“不妨试试。”萧裕循循劝导,“宁姑虽上了年纪,但也许会因此更喜欢年轻人。”
听出言外之意,齐笙如临大敌。身为侍卫,以保护小王爷为职责,可小王爷这都让他干些什么事,勾搭丫鬟打探消息就算了,还想让他……
他扶着额角,“王爷,您放过属下吧。”
萧裕拖长声音道:“那就算了。”毫不掩饰遗憾。
“……”
早春的夜晚,尚无虫鸣,园中没有其他人,二人在甬道上静静走着,惟留脚步声。
见小王爷歇了那荒唐的念头,齐笙又开始按捺不住。
他惯会揣摩小王爷的心思,偏这回云里雾里,自是想弄个明白。
“王爷既然介意那个钟御史,怎么还总把他叫到跟前,让卢小姐也一并见到,疏远些不是更好?”
萧裕侧头瞥他一眼,缓缓道:“你不也说他生得俊?见得少了才会被皮相所惑,多见见,就会觉得不过如此。”
到底是夜里,齐笙没看清眼色,只觉面上一凉,缩了缩脖子,“要说皮相,王爷丝毫不差,卢小姐也不像是看重皮相的人。”
“可本王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萧裕越走越慢,“她今日格外安静温顺,实在有些奇怪。”
“依属下看,卢小姐和王爷心意相通,也在为即将成婚而紧张。”
“可惜,她没有看你家王爷看到发呆过。”
听闻此话,齐笙顿时懊悔当初传话没多考虑,侍玉说卢小姐看人看得发呆,他就直接转述了,想着不该隐瞒,但细细想来,真是小事化大事,平白添烦恼。
小王爷十岁承袭王位,一向思虑繁杂,比旁人想得要多。
此前,偶然听人说起天慈山下的乡民发过横财,小王爷便让人细细追查,查知卢小姐在天慈山上最多待了三年,卢家却买通山下乡民,说卢小姐自小在山上长大。
要说为了维护名誉,倒也情有可原,小王爷未作追究,还帮着掩盖此事,卢小姐可别辜负王爷的心意才好。
齐笙暗自想着,便见王爷突然止住脚步,回转身来,一改悠然之色,冷声吩咐。
“齐笙,你去找人查查钟御史为官之前,尤其是三年前,不,五年前,做过什么事,接触过什么人,查得越细越好,不要让人发现了。”
“是。”
齐笙领命,虽不知为何如此,但小王爷的决策向来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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