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后堂里,华大夫就地给贼人治伤,钟临岚和余人坐在一旁,询问抓捕经过。
钱磊有意表现,徐徐道来:“我在街上察看的时候,被一女子撞到了。那女子说因看到有人鬼鬼祟祟,受了惊吓。可是,卫州封城盘查数日,人人都怕和贼人沾上关系,谁敢露出鬼祟行迹?
“我立刻猜到就是此贼,按那女子指出的位置,一声令下,让伪装在那近处的士兵将其围困,另派士兵疏散百姓,我则带着两个士兵持弓箭守在不远处,以防万一。
“这贼人身手灵巧,像泥鳅似的滑不溜丢,翻起筋斗来不带喘气,在近处抓他的士兵都是角斗的行家,却根本抓不到他。眼见他翻着筋斗上了屋顶,马上就要逃脱,我们只得放箭,将他射下来。”
空中静默一瞬,想到贼人险些再次逃走,刘知府瞥向担架时,脸色冷了些。
钟临岚也看了眼担架上的人,“他躲了这么久,为何会大白天上街?那个女子呢?”
“对,那个女子呢?”刘知府看向钱磊,“她可能知道他这些日子藏在哪里。”
钱磊同其他士兵对视一番,人皆摇头,他只好道:“那女子穿灰布麻衣,戴着斗笠,撞到我时,我也有些警惕,但她蒙面的粗布帕子掉了一半,面上布满红痕,像是穷苦人家的丑姑娘,我便没多留意。”
刘知府正要叹气,却见守在门口的捕头进来揖道:“大人,属下也许见过那女子。”
那捕头说起去城东杂货铺抓人时的情景,解释道:“发现她不是我们要找的小桃红,又丑得可怜,就没有为难她。听掌柜的说,她拿出来的珍珠品质上佳,不是市面上能轻易见到的货色。”
刘知府勃然怒道:“卫州又不靠海,穷人家的姑娘,怎么会有品质上佳的珍珠?这么可疑的人,就该先带回来再说。”
那捕头低下头,“是,那女子把珍珠抢回去时,出手忒快,属下觉得她不是一般人,可她露出脸,满脸红红的疹子,让人看得难受,只想让她离远点,别的都给忘了。”
刘知府气得发笑,可这是下属的失误,太激动未免显得自己无能,他压了压气息,“钟御史对此有何见解?”
钟临岚沉着脸,淡声道:“既然他见过那女子,不妨找人画出其像。卫州城里,满脸红疹的女子应当不会太多。”
“难道要继续封城找人?”刘知府皱起眉头。
“那倒不必,她毕竟不是案犯。”
刘知府连忙点头,安排捕头着人绘制画影图,再依图略作打听。
他并不想节外生枝,只想尽快结案,转头问:“华大夫,此人可还有救?”
那贼人身上的箭已被除去,由于施了麻沸散,没有动静,华大夫正为其处理创口,“不好说。若能挺过今夜,大抵能活。若是不能,也就活到今夜了。”
刘知府看了看用目光催促他的钱磊,“有没有办法唤醒此人,他是重案要犯,还没有交代罪行。”
华大夫沉吟道:“他这情形,强行唤醒,说不了两句话,人就没了,不如等到夜里,倘若伤势恶化,自会醒上一阵。”
冒充通判的贼人已经重伤被抓,在街上搜查的府兵都已撤走,封锁的城门重新畅通,消息迅速在卫州城里传开。
卢府也得到喜讯,人人露出喜色。
“小姐尝尝这瓜果吧,是自家庄子里种的,刚送进城来,正新鲜呢。”
晚膳多了几道菜蔬,可穆清心中挂着事,尝不出滋味,勉强吃了点,便叫人撤下去。
她起身回内寝,“有些乏,想早点歇息。”
门外日头西斜,彩霞漫天,侍玉望了望,记得小姐发病的那一日,也是歇得这样早,不免担心道:“小姐是乏力么,要不要请大夫来瞧瞧?”
穆清摇摇头,“不是说华大夫去府衙为贼人治伤了么?”
刚才,几个丫鬟借着新鲜入府的蔬果,将城中抓到贼人的消息,当作趣事说了一番。
本以为说这些,能逗小姐开心,哪知听她们说完后,小姐更加闷闷不乐了。
侍玉抿了抿唇,“城中除了华大夫,还有别的大夫。”
见她一脸忧色,穆清将语气说得轻松些,“我身子无碍,不过是发懒,想躺一躺。”
侍玉有些惊讶,两年来,小姐日日习礼读书,一直都很勤奋,就算一时懒怠,她一个小丫头哪有多嘴的余地,于是不再多话,立即着人安排下去。
夕阳余晖渐隐,穆清躺在床帐内,数着光影在纱帘上一寸寸消退,恍惚觉得锦衣玉食的安稳日子也快到头了。
当夜色降临,从前如同隔世的记忆越发清晰。
惊雷寨,原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小寨子,拢共十来人。
逢年节,大伙儿下山采购年货。
她那时七八岁,最是好奇心盛,硬要跟着去,照养她的嬷嬷腿脚不便,便由怀叔牵她下山。
寨里的男人五大三粗,常常几天不洗澡,满身汗臭味,但怀叔是个斯文人,生得俊朗不说,总是干干净净的,因而,她除了爹和嬷嬷,只愿意让怀叔近身。
直到那次上街买年货时,遇到猴子。
乡间小镇里,偶有唱戏卖艺的路过,临街露一手,讨得喝彩和打赏。
穆清喜爱看这些,但怀叔通常挤不到前排,便将她举得高高的,以免她看不到。
那一年,镇上来了一帮卖艺的,吞剑、喷火、碎大石,一样不少,还有独特的绝活。
班主牵出一只猕猴,命人在街中插上两支高竹竿,竿顶系着长长的绳索,绳索正中间挂着一团红绸花,邀围观的人与猕猴比试,看看哪个能抢先爬上去取得绸花。
那猕猴毛发蓬松,昂着脑袋傲视四周,拱起爪子打躬作揖,如此机灵,谁敢和它比?
众人纷纷摇头,班主得意一笑,从身后招出一个少年人。
他看起来至多十三岁,生得精瘦,打躬作揖时,猴模猴样,和那猕猴如出一辙,惹得众人哄然大笑。
锣声一响,那少年与猕猴各自爬上竹竿,速度竟不相上下。竹竿与长绳摇摇曳曳,那少年和猕猴却都牢牢盘在长绳上,迅速朝中间的绸花爬去。
众人屏息观看,眨眼间便见那少年先一步抢到绸花,叼在嘴中,两手抓住绳索,凭着腰身劲力在空中翻起圈来。
满街响起掌声与喝彩声,还有稀稀拉拉的铜钱落盘声。
那猕猴颇具灵性,往四下看了看,见人人都在看那少年,抢走了它的风头。它抓耳挠腮一番,向那少年爬近,伸展长臂拍出一爪。
众人看出它的嫉妒,彷如有了人性,无不好笑,鼓掌更为热烈。
那少年早早防着它,抓着绳子翻了半圈,不叫它碰。那猕猴没有得逞,冲少年龇牙吼叫,再次欺身过去,却险些被反踢一脚,这更惹得它恼怒。
于是,一人一猴在空中绳索上,翻着花样斗了起来。
街上的人都受到吸引,仰头看去,班主身边的几人捧着盘子,吆喝着让大家打赏,好一阵都是清脆响亮的铜钱落盘声。
那少年与猕猴斗得有来有回。他比猕猴会用巧智,但也有气力不济的时候,一不小心便让猕猴挠了一爪,抓破了衣服,或许还抓破了皮肉。他痛叫一声,向那猕猴狠踹几脚,将它踹下绳。
猕猴到底灵巧,哀叫着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四肢着地,犹自伸出脖子仰着头,向荡在空中的少年怒吼。
眼见分出胜负,围观的人喝彩后纷纷离去,街上的人群再次流动起来。
那少年沿着绳索和竹竿爬了下来,提着红绸花向班主走去。
班主将那猕猴牵回身边,给它喂了些吃食,见那少年走近,便在猕猴的吼叫声中,骂少年是个废物,为何不能坚持得久点。
那少年低头不语,班主便提起一根长鞭,当着猕猴龇牙咧嘴的面,对他抽了十几鞭,直到他缩起肩膀,大声说下次会表现得更好。
当班主领着一班人,收起家伙什,去往别处,那少年拖着脚步,丧着脸,落寞地跟在最后。
“大哥哥,这个给你吃。”
少年回过头,见身后追来一个小女孩,生得粉雕玉琢,却一身粗布麻衣,头上用红绳扎着小髻,向他举起一串糖葫芦。
他有点印象,不久前,这女童热烈叫好,脆亮的童音没有淹没在人群中,使得他瞄了一眼,注意到她旁边都是高大汉子。
少年往女童身后看了看,便见有几个高大汉子仍在后面,大多叉着手臂,眼神不善地看他。
他勾起一侧嘴角,接过糖葫芦,问那女童:“为什么要给大哥哥?”
料想她会夸上几句,却听她说:“班主奖励猕猴吃东西,却不奖励你,我来补上。”
她说得很自豪,仿佛在做一件大善事。
少年脸色骤冷,将手中糖葫芦扔到地上。
女童嘤嘤哭了起来,见少年理都不理,转声就走,更是嚎啕大哭。
班主回头一看,对少年一阵打骂,又忙对女童身边怒目以视的大汉连连告罪。
女童从指缝间看那少年被打骂得灰头土脸,渐渐止住哭声,在班主告罪时,擦着眼泪说:“不怪他,跟他没关系。”
那少年古怪地看她一眼,跟着班主离开了。
镇子很小,区区几条街。
一个时辰后,那少年和猕猴在另一条街又演了一场,离开时,再次听见女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怀叔说,我之前说错话了,可我就是想请你吃东西,你这么瘦,应该多吃点。”
她这次向他举着一块白糖糕,身边依然跟着几个大汉。
少年不顾他们的脸色,不客气地接过去,吃了一口,软糯的甜味在嘴里弥漫,他低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童很高兴他愿意接受,喜笑颜开,“你呢?”
少年不悦道:“我先问的。”
“可你吃了我的东西,就该先告诉我。”
“……”
少年再次看了看女童,见她仍是冰雪可爱的瓷娃娃模样,哄道:“好吧,我叫猴子,你呢?”
女童撅起嘴,“人怎么可能叫猴子?”
“有人叫狗子,我为什么不能叫猴子?”
“哦。”
见女童疑惑地点点头,少年露出一丝坏笑,“该你了,你的名字叫什么?”
却见她咬唇往身后的大汉看了看,再次转向他时,脸红扑扑的,似是不好意思,嗯了一阵,才道:“我爹说,名字不能告诉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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