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静谧,火笼的风口露着,里面的炭块哔剥轻响,屋里暖意融融。
半杯温茶下肚,穆清却觉得心底还是那么冷。
她无意害猴子,猴子的死不该算她的错。若要追究,也该算到钟临岚身上。
穆清看着他面前的茶杯,里面的茶有七分满,她问:“你怎么不喝?”
钟临岚抬指抚了抚薄瓷杯身,浅笑道:“刚喝了一口。”
是吗?穆清想了想,刚才她泪眼模糊片刻,一时没怎么注意。
“再说说猴子吧。”钟临岚道,“你当初和我说得简略,说他传了错误的消息,到底传的是什么消息,为什么会让人怀疑他背叛了你爹?”
穆清没亲眼见到他喝茶,只好继续和他谈,“他说有大官代朝廷招安,在其中周旋,可以给出好的条件,让寨子里的人安稳度日,可实际上,不是招安,而是剿匪的圈套。”
钟临岚凝神问道:“那个大官是什么官职,叫什么名字?”
穆清目光游移,言语吞吐:“当官的那么多,我哪儿知道、知道是什么官职?至于名字,我那时没怎么关心、注意寨中事,只记得,是大官了。”
钟临岚默默盯着她,直盯得她不自在。
她垂眼捧茶,饮下一口,“我知道的,就这些了。你不高兴也没用,要不要再喝点茶顺顺心?”
钟临岚微抿笑意,端起茶杯欲饮,见她目光炯炯看过来,他放下茶杯,“好像不怎么渴,暂且不喝了。”
穆清磨牙,有些着恼。
钟临岚饶有兴味地看她,“清清,你冒了很多汗。”
说着,伸手便要越过不大的桌面,探向她额际。
穆清往旁避了避,自行抹去额角的汗,“可能屋里太暖和了。”
“为何躲我?”
钟临岚收回手,神色显然有些受伤。
穆清瞥一眼,不忍多看,移开眼思索应答,却听他又说出令她羞愧的话。
“你当初摸我的时候……”
“你闭嘴!”
话脱口而出,穆清被自己吓了一跳。
过去那个胆大妄为的她,冷不丁从记忆深处冒了出来。
那是一个春日的早晨,她醒来时,听到呼吸深重,便从被窝里支起身子,探头看去。
晨曦透窗而入,照亮屋中景象。
地上铺着苇席,尚是少年的钟临岚侧身躺在上面,背对着她,裹身的灰青被子一抖一抖。
天气回暖,但地上必然凉,她占了他的床,有那么一点善心,“你很冷么?”
他安静下来,含糊应声:“不冷。”
“那是怎么了?不会得了羊角风吧,你转过来,给我看一下。”
他没有理,只动了动被子。
穆清哼了一声,披上棉衣,下床穿鞋。
听到动静,他急道:“我没事,你不要过来。”
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大步过去,扯开他的被子,见他正在系腰带,登时明白了。
寨子里多的是男人,时有荤话,穆清有所耳闻,故意问:“你刚才在做什么?”
没得到回应,她拉住他的腰带,不许他系上。
他冷脸道:“放手,别碰我!”
她哪里是肯听话的人,索性坐住他的腿,抽走他的腰带,大喇喇扒开看。
“你这儿长得真奇怪。”
他揪住被单,侧过脸,露出红透的耳尖。
“听说男人以短小为耻,你羞耻成这样,想必是属于短小的那种。”她呵呵笑话他,忽的咦了一声,“说它小,还就变大了。”
她好奇拨弄,他喘息难抑,低低喊住手。
住手,住手……一声声住手,激得她偏要继续,直到终了。
“唔,好恶心!”
她在他衣服上擦净手,起身要走,可没听到指责,便觉得少了点什么。
回头一看,躺着的少年羞于见人,正抬手挡住脸,她恶劣地拉下他的手,凑到近处,细瞧他面色绯红的窘态。
“你脑子里装的也不都是圣贤书,以后少用那些破道理来教育我。”
她见不惯他那副清高冷淡的模样,好像读了书有多了不起似的,此后便将这档事当作把柄羞辱他,叫他再也清高不起来,只能好声好气地和她说话。
可风水轮流转,如今,他成了官,她还是贼,反倒让他拿捏。
穆清暗恨,她早就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却反反复复提醒她,从前何等不堪。
她瞪着钟临岚,“提起那些事,你不觉得丢脸么?”
却见他好整以暇,仿佛曾经被玩弄的人并不是他,平平淡淡道:“把你当成自己人,也就是自己碰一碰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
“……”穆清噎住片刻。
她别开目光,咬牙道:“真怀念从前的你。”至少会脸红。
“如果我还是从前的样子,你会放弃小王爷,回到我身边吗?”
见她垂眸不语,钟临岚无可奈何笑了笑。
他那时已有十八岁,纵便文弱,要阻止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亵玩自己,并不难,可是他没有,窘迫却忍耐着不动,仅在口头上略作抵抗。
他很清楚,她揣着叛逆之心,就爱和他对着干。他说别过来,她就会立刻过来,他说别碰,她就一定会碰,他说住手,她就不会停手。
他越是羞愤,捂脸不让看,她越会凑过来,捧住他的脸,用那双清水般的眸子,将他映在眼中。
她的心思简单好猜,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听她斥骂,他惭愧尽消,早忘了其间羞耻为何物,甚而心底欢畅,如暗中饮蜜,对于狼狈的姿态,只当是付出的代价,甘之如饴。
她说怀念从前的他,其实他从未变过,因时过境迁,才不得不改变策略。
“清清,我也怀念从前的你。”
钟临岚望着穆清,想起她那时如惊弓之鸟,把所有人都当敌人一样对待,一张口就没几句好话,对他却还有些温情,骂起来总是有口无心。
可这一晚,听到窗口动静,他猜到是她,却不得不在暗中寻思良久。
白天在玄隐寺时,她瞪着他,如弦紧绷,可没到约定的日子,竟连夜来找他,这其中不可能是出自好意。
说话间,他去拿画像时,见到屋中影子晃动,稍一留意,便发现她对他的茶杯动了手脚。
做得如此明显,还是没怎么学聪明。
果然,听他说怀念从前的她,穆清便有些羞惭,“怎么可能?我那时对你那么坏,你最多就是习惯了。”
钟临岚并不否认,“习惯了能怎么办?”
习惯别人对他不好吗?穆清愧疚地想了会儿。
在惊雷寨时,她听过奇奇怪怪的传闻,比如,有的人堂皇威武,看起来气势逼人,私下里却喜欢被女人拿鞭子抽打。
可是,她好像没怎么打过钟临岚,顶多就是不高兴时,拍他一下两下,下手都不怎么重。他不可能因为她而染上什么怪癖。
穆清想了一圈,松了口气,“你也许不是习惯,而是天生就喜欢对你不客气的人,去找个坏脾气的姑娘就好了。”
早知她心思跳脱,听到这般胡说八道,钟临岚仍是愣了一阵,才挤出话来。
“难道你刚认识我的时候,我是那样吗?”
刚认识的时候,他是她见过的最规矩本分的人,甚至称得上迂腐。
穆清再度心虚起来。
可她为什么要在这里跟他谈这些?
都已经要杀他……就当是安慰一下临死的他好了。
穆清揉着衣角说:“你要知道,我不可能回到从前那样,你若有什么毛病,也该去找别的女子解决。”
听她将谈话内容拐到奇怪的方向,钟临岚稳住心神,问:“怎么找?”
穆清犯难地想了想。
好人家的闺秀知书达理,不会轻易冒犯人。乡野女子或许粗鲁些,可钟临岚生得容貌俊美,如今还是官身,见到他多半也发不了脾气。粗略想来,良家女子不大可能。若要劝他去青楼妓馆,那还是算了。
穆清看了看桌对面的茶杯,道:“我也不知道怎么找,要不你先把茶喝了?”
钟临岚笑着叹气,低头端起茶杯,看了一眼,“茶里掉了只小虫子,得换一杯了。”
眼睁睁看他换杯子倒茶饮下,穆清顿时懊悔,她刚才要是把药撒到壶里就好了。
钟临岚饮过茶,重又看着她,“当年七夕,你跟我表白时,说得那么动听,我一直不曾忘记。”
闻言,穆清低了低头。她好像对他太过分了。
当年,听说有媒婆受人所托,要为钟临岚做媒,给他和同县书铺那个嫁妆丰厚的美貌小姐牵红线。
她不想他家多出一个女主人,决意捷足先登,在媒婆来之前,先占了女主人的位置。
正巧那日是七夕,有书生向一姑娘告白,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还深情款款解释给那姑娘听。
穆清偷听到后,觉得钟临岚也是读书人,想必会有同感,暗自记下那些话,转头便将钟临岚拉去月老庙,给他绑上红绳,依样画葫芦和他说了一遍。
他不仅当真了,还一直记得么?
穆清大悔,“其实,其实……”
“不是真心的吗?”钟临岚笑了笑,“我知道你当时怀着什么心思,也知道那些话不是你想出来的。”
穆清惊讶地抬起头。
她面上布有红痕,但细看起来,五官依然秀致,神态也生动,钟临岚看出她的惊慌,笑得浅淡。
“可是,如果真的对我无意,你怎么会那么积极?明明一心虚就容易结巴,对我长篇大论地借诗引据,说想和我共度一生的时候,却说得那么流畅,那么情真意切。”
“清清,你心里是有我的。”
“才,才不是,你想得美!”
穆清腾地起身,简直想掀翻桌子,可撞上那道笃定的目光,她急急转身,落荒而逃。
桌上的薄瓷茶杯里,茶水轻晃,水面静止时,映出一张隐带伤心的面容。
伤心在于,她心里还有他,却依然想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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