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全场肃静。

这一幕着实荒诞又滑稽,连吵得面红耳赤的母女俩,也被突如其来的场面镇住。

楚华颖眉头直跳,盯着蛄蛹而起的床单,愕然道:“骢骢,你在干什么?”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

床单下传来男孩的声音,还没经历过变声期,是公鸭嗓前的脆嫩,抑扬顿挫。

紧接着,粉床单剧烈地抖动起来,像有人故意造势,风雨欲来之感。

“为了防止世界被破坏,为了维护春节的和平,贯彻爱与真实的邪恶,可爱又迷人的反派角色……”

只见床单小山拔地而起,又从沙发上弹跳而下,如同粉红幽灵般猛蹿到二人面前,硬生生在母女俩中间撞出一条路,迫使她们不得不退后、避让。

“我就是穿梭在家里的火箭队!”

他蒙着粉布在屋里上蹿下跳,一会儿围着楚华颖打转,一会儿蹭到楚有情身边,拖着长长的床单到处跑,像颗遇水失去控制的跳跳糖,丝毫不顾方才的战火纷飞及大人脸色,在沙发和地板间兴妖作怪,再次攀上沙发靠垫。

楚华颖已经顾不上骂女儿,忙于摁住调皮的孙子:“你再胡闹,姥姥要告诉你妈了——”

最后,粉床单从高处跃然而下,一路蹦跶到冬忍的面前。被洗衣粉濯洗过的布料,掀起呼啸而来的香风,犹如从天而降的奇怪帐篷,瞬间阻隔大人们的硝烟味儿。

冬忍呆愣愣地看着,彻底被弄得摸不着头脑。她见不到那人的脸,只瞧见粉床单抖动起来,像是底下人抬手打招呼。

“白洞,白色的明天在等着我们……”

他摇头晃脑,语调悠扬道:“就是这样,喵~”

冬忍:“?”

四下鸦雀无声。

眼前的粉床单张牙舞爪,冬忍却懵了,不知说什么。

这是她进京的第一天,见识太多闻所未闻的事情,接触太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加上时刻神经紧绷,大脑早就不堪重负,难以处理庞杂的信息量,只剩晕晕乎乎。

她不知道这段经典台词出自何处,也不知道此人凑过来,究竟有什么意图。

这些崭新的体验,对她都太过超前。

然而,离奇的变故没维持太久。

“就是哪样?”

楚无悔不知何时进门,都还没有脱掉大衣,便赶过来擒拿儿子。她眉头紧蹙,一把揪住他,冷声道:“我看你是不想有明天了。”

熟悉的冰凉女声响起,男孩大惊失色地拽住床单,想蒙住脸挣扎离去,却被母亲当场扭住,没逃出天罗地网。

楚无悔厉声呵斥:“替姥姥把床单洗了,否则你要屁股开花!”

粉床单泥鳅般地拧来扭去,底下的男孩支支吾吾起来,却丝毫找不到机会脱身,俨然是老鼠怕猫般的狼狈。

楚华颖出面做和事老:“算了算了,反正是旧床单……”

不帮腔还好,老人一开口,反倒助长孩子的气焰。

“就是,明明是姥姥打破约定,说过年不能吵架生气,却先跟小姨闹起来。”小男孩闻言,猛地掀开床单,露出乌黑的眼,理直气壮道,“凭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男孩大概**岁,深色短发,浅蓝上衣,脸庞稚气未脱,却也瞧出俊来。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留一根细细的长生辫,顶嘴时双手叉腰,堪称中气十足,恨不得后脑勺的辫子都像尾巴般翘起来。

冬忍没见过这发型,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楚华颖被气笑了:“哎呦喂,姥姥替你说话,你倒好,告起姥姥的状!”

小男孩掰起指头:“是您说的啊,过年不能扫地、泼水、丢垃圾,不能吵架、叹气、说晦气话,不能……”

“陈释骢,你这小词一套又一套,作文还考那么低的分?”

他却自在地摆手:“姥爷说了,八股文不写也罢。”

“姥爷是古文教授,出口成章,才说考试八股,你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对,还敢跟我瞎嘚瑟……”

“这得怪你们给我取的名字太难,跟我有什么关系?”

楚无悔忍无可忍,想出手教育儿子。

陈释骢见势不对,提起粉红色床单,像个落跑新娘般往屋里钻,高声道:“姥姥还说过年不能打小孩——”

耍宝式的闹剧落幕。

楚无悔追过去逮儿子,楚华颖和楚有情被搅扰,同样也没法再吵起来。

厨房内叮铃哐啷的声音停歇,有人大声呼唤:“骢骢,快来帮姥爷端菜!”

楚华颖闻言,忙不迭过去:“行了,别喊啦,你孙子刚被收拾了。”

老人前往厨房帮忙,狂风暴雨彻底消散。

待众人离去,仅剩下二人,冬忍才小声发问:“妈妈,这是……”

究竟是什么情况?

“钻进卧室的是骢骢哥哥。”楚有情安抚地揉揉她脑袋,解释道,“厨房里的是姥姥姥爷。”

冬忍闻言,忆起楚有情路上提过这名字,迟疑道:“聪明的聪?”

“不是聪明的聪,是马字旁的骢。”

楚有情在掌心写字,比划给冬忍看:“这字不常用,确实比较难。”

“骢”指青白色的马,陈释骢人如其名,的确是脱缰小马,在家里肆无忌惮地驰骋,没人揪得住他后脑勺的缰绳,如青烟般到处奔跑、四蹄飞溅。他跟自己的母亲截然不同,很难想象冷寂的楚无悔,有如此跳脱、活跃的儿子。

稍坐一会儿,又有人登门到访,掀起新一轮波浪。

楚生志本来在门口修灯,现在却跟人勾肩搭背,喜上眉梢地推门喊:“看看谁来啦!”

冬忍循声望去,生出些许恍惚,好半天没缓过来。

来人竟是储阳,她名义上的父亲,但跟记忆的中不太一样。

男人在村里游手好闲,都能白玉般地扎人眼,此时换上了整齐正装,更衬出他的英俊潇洒。他的头发往后梳,脚踏锃亮的皮鞋,脸上不再有紫外线晒出的高原红,赫然装得像城里人了。

“阿姨过年好——”储阳躬身问候,脸上都是笑,“公司那边有急事,我就来晚了一点,待会儿自罚三杯。”

近日,他找了份销售的新工作,明明没读过什么书,但凭借出众的外貌及口才,业绩莫名其妙得好。人逢喜事精神爽,男人没被生活压得佝偻,反而找回脸面,挺起了腰。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楚华颖从厨房里出来,显然也冷静不少,不再是一点就着,闷闷道:“……没事。”

储阳赶忙上前,递上诸多礼盒:“过年嘛,给您带了些小东西。”

“什么啊?”楚华颖瞥一眼盒子,待看清商标,客气地推让,“我们不用这些,家里都有座机!”

“小灵通和座机又不耽误,您出门要想联系谁,多方便啊。”

“我不用。”楚华颖转过头,看向自己儿女,“无悔,生志,你俩看谁拿走吧。”

“妈,你就拿着吧,这是妹夫孝敬您的!”楚生志劝道,“再说我们要是有需要,储阳肯定也会给办的。”

“就是,哥哥姐姐需要,我再给他们办就是。”储阳满脸微笑,“小灵通的辐射低,对健康也有好处,好多做生意的人有了手机,专门搞一个小灵通养生。”

话毕,他又侧过头,提议道:“姐是不是有手机了?也可以弄个小灵通!”

旁边,楚无悔冷眼看着,双臂环胸倚着墙,却全程不接茬儿,仿佛跟储阳搭话都会跌价,完全是热闹氛围的局外人。

她仅听到“妹夫”一词时,微不可闻地嗤了一声。

“好吧,那谢谢你了。”

万般纠结之下,楚华颖从储阳手中接过礼盒,又忍不住打量了对方几眼。平心而论,她对男人的长相、个子挑不出毛病,谈吐和礼数也说得过去,偏偏他老家农村,工作又不稳定,年纪轻轻还带了个孩子,任谁都觉得不对劲。

思及此,楚华颖用余光瞄向小女孩。

冬忍满脸稚气,依偎在楚有情身边,乖乖地不说话。

她心中更为惋惜,温馨恬静的景象,倘若是亲生母女,一切就变得圆满。

天底下怎么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呢?

冬忍并不知老人所想,她默然地看父亲表演。

书上说,时间使一些英雄美人成尘成土,把一些傻瓜坏蛋变得又富又阔。

可悲的是,她的父亲不仅变得又富又阔,还有假英雄般的美皮囊,唬人得很。

正值此时,厨房门口有人探头,他头发略微花白,精气神却极好,穿着炒菜用的围裙,也掩不住儒雅,招呼道:“哎呦,储阳来啦?”

储阳连忙鞠躬:“叔叔好。”

楚生志故技重施,忙道:“爸,妹夫还给您带礼物了……”

魏彦明摆手:“行了,别站着,咱边吃边聊吧。”

“春节快乐——”

中式圆桌上摆满美味佳肴,既有家常小炒,又有生猛海鲜,琳琅满目,满满当当。五颜六色的饮料齐聚,一家人热气腾腾地碰杯,伴着电视里喜庆的音乐,终于能坐下在新年里互相问候。

菜太多,人也太多,冬忍面对诸多陌生的脸,不动声色地模仿楚有情举杯,头一回感受如此浓烈的年味儿,心脏砰砰直跳,说不出是惶恐,亦或是兴奋,颇为手足无措。好在十几人的豪华圆桌,她能轻而易举地隐藏,不被其他人注意。

“今年真是大团圆了啊!”

魏彦明环顾一圈,望着三个子女及其家属,不禁发出感慨。他率先举起杯来,朝向不远处一人,说道:“首先要感谢周盼,这段时间照顾辉辉,一连几天都没睡个好觉。”

女人脸色蜡黄,即便涂了口红,神情也显憔悴。她坐在楚生志身边,忙不迭举杯:“没事爸,应该的。”

冬忍刚刚只看到婴儿辉辉,饭桌上才第一次碰见舅妈,对方先前缩在卧室,一直都没有出来过,估计是在休息。

楚生志掣住她肩膀摇晃,嬉皮笑脸道:“当妈了,责任感都强了!”

周盼拧了他一把。

魏彦明和气道:“其次,我们要欢迎储阳,还有冬忍小朋友,一路舟车劳顿,来跟我们团聚。”

“哎哎哎,您客气……”储阳起身回敬。

冬忍见状,局促地举着杯,陪同大人们站起来。众人目光之下,她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只能任凭储阳发挥。

“坐吧,别拘束。”

魏彦明挥手示意。

“最后,我们要感恩姥姥,数十年如一日,撑起了这个家,是我们伟大的精神支柱!”

楚华颖翻了个白眼,脸上却掩不住喜意:“臭贫。”

魏彦明搂紧了身边人,笑道:“必须再碰一杯!”

亲友聚满堂,举杯庆佳节。

众人其乐融融,再次推杯换盏,享用春节的团圆饭。

酒至半酣,储阳主动站起,恭敬道:“对,我也要敬叔叔阿姨,刚说了要自罚三杯……”

“哈哈哈,罚什么,我看你是想喝我家的酒!”魏彦明抚腿大笑,同样举起酒杯,话里有话道,“既然以后都是一家人,就不用叫叔叔阿姨了。”

楚有情的眼睛亮起来,像漆黑夜幕中的星子。

储阳脸色端正,赶忙敬酒道:“爸,妈。”

待男人的视线落下,冬忍紧随其后,轻声道:“姥姥,姥爷。”

任凭楚华颖神色再僵,都被这一声喊得软化。

“好好好,都挺好。”魏彦明笑起来,好奇道,“冬忍是冬天生的吧?她和骢骢谁大啊?”

楚有情:“骢骢大半岁。”

“哦,那也是三年级。”

“对,我姐帮忙办的手续,开学后就去骢骢那个小学。”

“挺好,挺好,学习怎么样?”

冬忍面对和蔼老人,她犹豫地张开嘴,却不知如何回答,像饰演哑剧的小木偶像。

楚有情摸了摸她脑袋,代为回复道:“听他们老师说,是村里第一名。”

“那么厉害啊!”魏彦明赞叹,“不错,要保持,不管什么年纪,都得努力学习,你会一生受益。”

楚华颖面露不耐:“好了,别教育人了,这不是学校,听得我头疼。”

魏彦明悻悻地摸鼻子,又瞄到对面的大孙子,索性转移话题:“骢骢跟妹妹打招呼没有?”

桌边,小男孩本来坐在母亲身旁吃饭,听到这句话,这才抬起头,瞥了她一眼。他不捣蛋的时候,跟楚无悔很相像,嘴角微微下抿,无端生出点傲,让人觉得不好接触。

冬忍见状,心里一跳。

他目光黑幽幽,默默地盯着她,不知在想什么,莫名就瘆得慌。

坦白讲,冬忍不擅长跟同龄男生打交道,只因他们年纪尚幼,没经历多少教化,偶尔不像人,更像是动物,具备意想不到的破坏性,总能将人杀个措手不及。

再加上陈释骢深知老太太对她的态度。

四下没人说话,桌上突然变静。

楚无悔看向儿子,提醒道:“姥爷问你话呢。”

楚有情等人同样看过来,观察孩子间的互动反应。

好半晌后,陈释骢才挪开视线,不再盯着小女孩,懒洋洋地回:“这个妹妹,我见过的。”

语气清淡笃定,像是不值一提。

这回换冬忍愣住了。

她发现每次遇到陈释骢,都难免怀疑自己的听力,变得不理解中国话。

此话一出,别说冬忍满头雾水,大人们也脸色诧异,奇怪地对看一眼,忍不住追问起来。

楚无悔挑眉:“胡说八道,你什么时候见过?”

她从未带儿子去过南方小城,更没有给他看过任何照片。

“这不就是电视剧里演的么?”陈释骢散漫地用手撑下巴,他语调悠扬,小大人般地审视众人,“当我不知道你们设的套儿?”

“什么套儿?”

“待会儿,姥爷就问,‘都念过什么书’?”

下一秒,陈释骢就惟妙惟肖地演绎起来,谈吐及口气颇得87版《红楼梦》精髓。他羞赧地低头,双手放在膝上,声若蚊蝇道:“只刚念了《四书》,骢骢哥哥都念什么书?”

“骢骢哥哥念什么书,只不过是认几个字,不当睁眼瞎罢了。”

他扬起下巴,不屑一顾道:“不就想借机教育我,我还不知道你们啊!”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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