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便利店客人寥寥。
姜渺在收银台后安静地写英语试卷。
店门被推开时她正在写作文,条件反射道,“欢迎光……”
“呦,上班呢。”云灯推门进来,摆摆手随口打断,轻车熟路地去货架上拿了两条巧克力。
姜渺停笔抬头,冲她笑了一下,扫码结账,“我不要了,你自己留着吃。”
“谁大晚上吃这么多糖啊,胖死。”
不管她要不要,云灯径自把巧克力推给她,剥开另一条几口嚼完,坐到旁边的小吧台上玩手机,“今天又两点下班?”
“……嗯。”姜渺只好把巧克力放进书包里。
“待会儿一起回去。”云灯说,“反正我也要熬夜打游戏。”
她点点头说好。
立冬刚过,夜里温度猛跌。
便利店里开着空调,比家里暖和得多。如果不是想着回去陪妈妈,她都愿意在这里打个地铺过夜。
从便利店回家有一段距离。云灯时不时会过来找她吃个宵夜,一起闲聊,打游戏消磨时间,再一起回去睡觉。
独自走夜路总有些危险,跟朋友作伴就安心很多。
写完作文,姜渺收拾好书包,趴在柜台上看她打游戏,“今天我们班主任说,有位好心人想在我们学校资助一名学生,会承担他从高中到大学毕业的学费。”
云灯吹了声口哨,指尖在屏幕上娴熟地滑动,“哈,有钱人积德的小把戏。只有一个名额吗?”
“嗯。”姜渺说,“虽然我不是成绩最好的,但是老师说,前十名里我的家庭条件最差,也有可能会被选中,就让我也先填了个人情况表交上去。”
“你肯定会被选中啊。别说前十名,前一百名里也挑不出比你家条件更差的。”
云灯抽空抬头看她,微微挑眉,“怎么了?有人给你送钱还不高兴?”
“我是觉得……了解过我家里的情况之后,人家应该就不会愿意沾染这种麻烦了。”姜渺说。
这种好事怎么可能会落到她身上?她长这么大都没跟“幸运”两个字沾过边。
比起一直生活在失望里,得到些许希望后再失去,是更折磨人的事。
“你那个便宜爸还没回家?”云灯问。
“嗯。”面对现实,姜渺冷静又客观,“他应该不会回来了。”
她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现在的“便宜爸”是她名义上的继父,但并没有跟姜白媛领过证,只能算是长时间的同居对象。嗜赌,借了高利贷,年前出去躲债,到现在都没回来。
她的兼职酬劳和妈妈辛苦工作的收入加在一起,都不够还利息。催账的人每个月上门,她们都要像做贼一样躲到外面去,等人走了才敢回家。
这样下去,或许用不了多久,不等她上完高三,就又要搬到别的城市去生活。
但她好像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总是刚安定下来不久,就又要去下个地方。总是在流浪的路上。
手机震动,消息栏浮出来。姜渺回过神,点开一条私信,倍感意外地坐直了身体。
她在某音短视频上有个账号,“小姜在犯困”,只发过两条十几秒的作品。是晚上便利店值班打瞌睡时,她戴着耳机录的唱歌视频。
视频拍得有点糊,入镜了半张脸,收音效果也不好,只有几百个点赞。
她只是犯困时哼歌提神,录着玩的,没想到私信里会收到一条工作邀请。
“灯灯,”她紧张起来,“你快来看。”
私信她的账号运营着一家酒吧,主页几十个作品都是在酒吧里拍摄的,邀请她去面试驻唱歌手。
对方很爽快,连发了好几条私信说明情况。一个晚上基本工资三百块钱,酒水礼物提成另算。
如果考虑入职,就发照片,报身高体重和三围,符合要求可以去店里面试。
一个晚上三百块钱,对她来说是很高的工资了。比现在还高很多。
“正经酒吧招歌手怎么会让报三围?还酒水礼物另算。”
云灯看出她对工资心动了,抬手敲她脑袋,“这种东西,一看就是骗无知女生去当陪酒小姐的。别理。”
姜渺有些惊讶,“这么严重?”
“废话。”云灯说,“我告诉你姜渺,你要是敢去,被我知道了我们就绝交。”
她立刻回答,“那我肯定不会去的。”
只是退出视频账号后,心底还有些遗憾。
她是喜欢唱歌的,当然也喜欢那份丰厚的薪水。
果然,看到一点希望又失去,比什么都没发生过更令人难受。
凌晨两点下班,她们一起回家。
路灯昏暗的街道上,姜渺一直很沉默。
她平时话也不多,但单纯沉默和郁闷式沉默还是很好区分的。
云灯正在想怎么安慰,眼前闪过一道臃肿的人影,脚步被生生逼停,“……我靠。”
醉酒的男人面对面地堵住她们的去路,淫/笑着解开了裤子,兴奋地盯着她们的反应,“妹妹,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浑浊的酒臭扑面而来,姜渺不适地皱眉,却招来更放肆的打量。
“你妈的,别逼我吐这里。”云灯被恶心得一秒暴躁,“又老又丑又迷你,还好意思出来遛鸟?老逼登,滚啊!”
男人被她的恶言恶语激怒了,忽然逼近了两步,“你他妈再给老子说一遍?”
“别再往前了!”
姜渺一只手插/进书包里,另一只手握着手机,亮起的屏幕上110的电话已然接通。
“我报警了。”她大声说,“你还不快走吗?!”
“操!”看她真打通了电话,男人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小婊/子,别落我手里!”
“真晦气。”云灯还在恶心着,并没有被吓到。
这种男人,平时活得比谁都怂,只会喝醉了借着酒劲吓唬小女生找找快/感。
城中村里的住户鱼龙混杂,这样的事每个月都会发生几次。这个暴露狂她们甚至都不是第一次碰见。
柔弱可怜的女孩最容易被盯上。越是态度强硬,他反而不敢乱来,讨些口头便宜也就算了。
她朝姜渺藏在手包里的手上瞥了一眼。黑灯瞎火里闪过一道暗光,居然是把折叠刀,“我靠,你随身带这玩意上学啊!”
“……”
姜渺把折叠刀放回书包夹层里,拉好拉链小声说,“我害怕嘛。”
她没云灯那么胆大。但心里再怎么害怕,至少也要学会虚张声势,毕竟她总有落单的时候。
没敢再停留,她们一路跑回家,在楼梯上道别。
家里也是黑灯瞎火的,姜白媛已经睡下了。
姜渺没开灯,快速洗漱完,轻手轻脚地躺到自己床上。
她们的家只是个带隔断的小开间,勉强算是拥有客厅和卧室两个部分。厨房和厕所都是公用的。
她没有自己的房间,只是睡在客厅角落的单人床上。冬天快到了,姜白媛把她的床单换成了一张旧毛毯,躺下去柔软又暖和。
没有想象中那么冷。
隐约还能听见妈妈打呼噜的声音。姜渺闭上眼睛,心里很踏实。
她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相依为命。
这是她一天中难得的放松时刻。学校捐助和酒吧驻唱都可以先抛到脑后,她清空思绪,很快就睡着了。
无论明天会发生什么,至少她还能在家人身边入睡。足以安心。
**
天光初亮。
出门上学前,姜渺照常给窗台上的绿萝浇水。
绿萝是她从地摊上买的,连带塑料花盆一共六块钱,路过好几次才下定决心。抱回家之后精心照料,养得绿意盎然。
简陋的出租屋里没什么装饰,这点绿意能让整个家看起来更有生气。
书包里还有一条巧克力,今天的早饭也有了着落。她起床晚了十分钟,飞快地浇完水喊了一声,“妈妈!我去上学了。”
没有人回应。
早晨八点上班,平常这时候姜白媛都已经起床了。
今天家里分外安静。她换好鞋,总觉得不对劲,折返回来敲卧室的门,门没有锁,“妈妈?我……你怎么了?妈妈!”
姜白媛倒在地上脸色灰白,干瘦的身体佝偻着蜷成一团,意识模糊,呻/吟声痛苦而微弱。
救护车呼啸而来,惊醒了半条街的住户。
医生护士带着担架和急救箱,匆匆地进了二楼。
姜渺跟着上了救护车,惊慌失措中先给班主任打了电话请假,又告诉云灯今天无法上学的消息,接着就不知道该打给谁了。
她尝试拨打继父的电话和微信,跟往常一样联系不到,恐惧和焦灼在心底蔓延。
平时有哪里不舒服,姜白媛都是去小药房里自己买药吃,怕花销贵,也对医院有种莫名的恐惧,从没去做过正规的检查。
身体基础不好,又总是熬夜工作,隔三差五的生病,家里各种药和止疼片没断过。
她一直有种不详的预感,担心妈妈这样拖下去,积劳成疾,总有一天会拖出重症。
还没到医院姜白媛就醒了,怕救护车贵,半路非要下去,被护士和女儿一起劝说也不听。
上救护车之后做了临时检查,护士已经明说她情况很不乐观。
姜渺握紧她的手,苦苦哀求,“就这一次,求你了妈妈,去医院做检查吧。只要医生说你没事,我们马上就回家。”
姜白媛还是想拒绝,可身体已经虚弱到无力挣扎,只得说了声好。
她浑身都在颤抖。姜渺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到她的脆弱,无声的不安在车厢里蔓延。
“别怕,妈妈,”她小声说,“我陪着你。”
这注定是一个会在噩梦里反复重温的早晨。
检查项目太多了。血液检查,胃液检查,X光,CT扫描……挂号缴费,她们楼上楼下跑得晕头转向。
而结果更像是噩梦照进了现实。远端胃癌,病灶扩散,手术,化疗,陌生的名词不断地从医生口中飘出来,灌进她的耳朵。
大脑艰难地运转。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那是不是……应该住院?”
医生发出一声叹息。
“不住院。”姜白媛拉住她,往外走,“乖,咱们不治。咱们回家。”
“可你病得太重了……不行!妈妈!”虚弱的病人此刻态度却格外坚决,她竟挣脱不开,被死死拽着,趔趄着离开医院,“回家!”
午饭在路边的快餐店里解决。姜渺低头吃一碗素面,食不知味。
回来的路上,母女两人几乎没有说话。
姜白媛一言不发地吃完面,回餐馆上班。耽误了一上午,要扣半天的工钱。
直到分开走,谁都没有提起癌症的事。
姜渺不得不去上学。坐在公交车上不停地搜索和胃癌相关的词条,治愈率,生存时间,越看心越凉。
她甚至寄希望于是医院误诊。她们根本就无法承担这样令人绝望的消息。
可她同样无法欺骗自己。这糟糕的现状是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在提醒她的,无法逃避的现实。
下车时,她已经做好了辍学的打算。
仅仅便利店兼职的薪水太少了,她需要更多时间工作。她需要挣到更多钱,并且一定要说服妈妈去医院治疗。
命运一般,那条酒吧招聘的私信此时又弹了出来。
姜渺站在风口看了很久,从手机相册里找出一张自己的照片。点击发送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
她不知道自己的三围是多少,就只发了身高体重。
她也不太清楚自己到底会面对什么,但所有办法都要救命稻草般抓住。
或许真的只是去唱歌。或许她既能拿到薪水,又能保护好自己。
那三百块钱能把妈妈留在她身边。
下午第一节是体育课。到教室时午休恰好结束,班主任看到她,居然满脸笑容。
“家里没事了吧?我有个好消息要带给你。”
班主任是个中年男人,偏爱那种会来事儿的学生,平时对她都没什么好脸色。
姜渺不太习惯看到他的笑脸,“您说吧。”
“这次的资助人选了你。”
班主任说,“他下午会来学校洽谈。第三节下课你来校长办公室,跟他见一面。”
姜渺怔住了。
那位资助人选了……她?
为什么?
教室里已经空了大半。大家三三两两地结伴去上体育课,她没心思去操场,独自留在后排。
日光偏移,从后门照进来,洒了一半在她身上,散落的发丝被阳光照得泛着金色的轮廓光。
今天竟是难得的晴朗天气。
她讨厌这样阳光灿烂的晴天。
偏偏是在这种时候?在她即将离开学校时,才传来被资助学费的消息。
像是命运开的恶劣玩笑,嘲讽她永远也得不到真正的幸运。
母亲的病只会越拖越严重,她没有时间继续读书了。即使已经唾手可得,她也只能任由机会擦肩而过。
拾级而下的每一步都如此沉重。
她只能去校长室讲明一切。路过一楼的教室,一阵烟味随风传来。
姜渺顿住脚步。
同样是去上体育课的班级,有人在空教室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撑在窗台上,指间夹着半截香烟,尚在燃烧。
那像是音乐家会有的手,看起来修长有力。弹指掸落烟灰的动作如同弹奏乐器,简洁而迷人。
同今日的阳光一样。
好看得很讨厌。
姜渺抿紧了嘴唇。心里塞满情绪,焦虑,窘迫,无助,恐惧,挤压着转化成满腔愤懑和烦躁,她急需一个发泄的出口。
哪怕是多管闲事。
“先生。”她走到窗前,不客气地开口。
“可以不要在教室里抽烟吗?否则我会叫保安来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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