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杀隆冬,纷飞的大雪几欲将京城掩埋。
然再大的雪也冻不住浮动的人心。
一个年轻男子今早刚进京,见许多人匆匆往同一个方向跑,赶忙拉住一位老者,问:“丈人,何事奔走?”
老者脚下不停,“今年头回砍头,听说杀的人是地方大员!”
老者话音刚落便继续往京畿府狱跑,年轻男子也赶紧跟上,怕去得晚了挤不到最前头。
犯人已经押到刑场,身穿素白囚服、双手反绑跪在地上。
监斩官与犯人交谈几句,验明正身,而后冲着皇宫方向,拱手朗声道:“罪人岳恒,攀附权贵、污蔑朝廷命官、贪墨国帑,今已验明正身,午时三刻一到即刻处死,以儆效尤!”
围观的老百姓议论纷纷,刑场上吵吵嚷嚷,谁也听不见谁。
吵嚷中,三个男子穿过人群往刑场上走去。三人皆着黑色衣衫,一人开道、一人将又要挤上来的人群隔开,中间那人绝色容貌、身形消瘦、脸色灰白,手上拎着一个食盒。
刑场下的雪早已被老百姓踩成一堆烂泥,中间那人留下另两人应付官兵,自己踩着咯吱作响的雪往一片雪白的刑场、往岳恒身边走去。
岳恒见到来人不由自主地露出直达眼底的笑来,尘世间纷纷扰扰的一切如梦幻泡影,全都远去。
“阿晏。”
林晏跪在岳恒面前的雪地上,放下食盒,冲着岳恒笑笑,伸手将他头上、肩上的雪抚去。“冷吗?”
岳恒歪过头去碰林晏冰冷的手指,“不冷,别忙了。”
鹅毛大雪还在下,林晏刚抚去一点,雪立刻又堆了上来,他只好无奈停下,捧着岳恒的脸,两根大拇指轻柔地去擦岳恒的眉眼,将遮住他眼睫的雪一点点融化。“岳小姐过些日子会被护送去三秦路,日后或许不会再回来,吕大人说了,有他在一天,可保岳小姐无事。韩七、晓寺他们跟着我,至少可以衣食无虞。”
“我知道你会替我处置好,这些我都不担心。”
“我会送你回家乡,和你的高堂合葬。”
“好。”
林晏打开食盒,从里头先取出尚有余温的热毛巾来,细心地一点点擦干净岳恒的脸。
“阿晏,从前我没见过杀头,想来十分血腥残忍,你还是别看了。让韩七给我收殓吧。”
“好,我不看。”?林晏擦干净了脸,紧了紧岳恒头上黑色的发带把头发束好,拿出酒壶倒了一杯出来,喂岳恒喝下去。“昨日缺的交杯酒,我带来了。”
此刻岳恒根本尝不出任何滋味,但还是赞了声“好酒”。“等我下了葬,你便回安州去吧,别想着给我报仇。”
林晏给自己倒了一杯,双手端着敬岳恒,“交杯酒,我的这一杯。”
“答应我,阿晏。”岳恒看着林晏,一定要逼他回答。
林晏又给岳恒倒了一杯酒喂他喝下去,没回答。他认认真真地看岳恒,从头到脚,一丝一毫都不错过,把他的样子深深刻在脑子里。
林晏这人是这样的,他要是不想说,谁逼他都没用。他此刻只靠一口气强撑着,谁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倒下,但是岳恒却能从他身上的气息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回答:办不到!
“阿晏,你想想……”
林晏一根食指点住岳恒的嘴唇,“远山,别说了。”接着又倒出最后一杯酒喂岳恒喝。
岳恒只好无声地叹口气,往监斩台那边看去,漏壶已快滴完。
“阿晏。”称呼刚出口,千言万语涌在心间,直堵得岳恒口鼻、眼眶全都发酸。
“远山。”林晏眼皮又轻又快地眨了几下,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过度用力崩得一张脸十分狰狞。
“阿晏……”
林晏扑过去紧紧抱住岳恒,全身都在打颤,“远山!”
岳恒轻轻碰一下林晏的头,“今生得至爱如你,我死而无憾。以后要好好活着,别累着自己,多吃点,看你瘦成什么样了。”
“我知道。”
“好了,快回吧。”
“知道了。”
林晏无声地收拾好地上的东西,没有立刻站起来,而是朝着岳恒深深一拜,“苍天保佑,来世再见。”
说完提起食盒,头也不回地转身便走。
站在刑场下的韩七、夏仲以为林晏会哭,但他却没有掉一滴眼泪。
“午时三刻到!”
刽子手身着鲜红背心,腰间一根宽大的布腰带,身高八尺、长须长髯,一张脸黑中透红。提着一把鬼头刀,走一步便在雪上留下一个深坑,顷刻间已走到岳恒背后,只等监斩官掷签。
岳恒丝毫没有去注意身后的刽子手,他的眼里心里全是林晏,他的世界只剩下了林晏离去的背影。
一步。
林晏肩背笔直,除一双腿还在迈步,全身各处不曾动过半分。
一步。
林晏已走下刑场,从一片雪白中踏入湿冷、肮脏、混着雪水的泥地中。
一步。
林晏就要走进围观的百姓中,被尘世间的喧嚣、纷扰湮没,与岳恒隔绝。
一步。
监斩官的手已伸向签筒。
林晏猛地转过了头,一双满含深情、绝望、不甘的美目穿过愈来愈大的雪、穿过十余步的距离、穿过时间,看到了岳恒,看到了第一次相见时的岳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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