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了,皇叔,此情此景,与当年何其相似啊。”钟景宸道。
钟濯含浅笑,“你有多久,没叫本王‘皇叔’了?”
他金甲上的暗龙纹,在这火光之下,格外醒目。
“皇叔之所为,担得上这个称呼么?”钟景宸道,沿着台阶一步步下来。他身旁的禁卫始终围着他。
“行了,景宸,本王不与你多说了。你我同为钟氏子孙,你如今既已无力坐稳这江山,便识趣一点,将这皇座让与本王,也省得一番血雨腥风。”钟濯含道,“只要你即刻让位,本王马上下令让东北大军折返。”
说完,他身后的叛军齐呼:“贤者当即位,请皇上将皇位禅让与王爷!”
“呵,‘贤者’?居心叵测、狼子野心、不守臣道之人,也配称贤者?”钟景宸道,随即看向钟濯含,“再说了,你又如何断言,朕无力坐稳这江山?”
“皇上寄希望于西北大营,而如今,西北自身尚且难保,只怕是无力再来援助皇上扶稳这江山了。”他言语里不无嘲弄之意。
“果然是你,是你故意欺骗公主,煽动她起兵与朕对抗的。”
“不错,是本王。她太冲动了,竟那么好骗,跟她祖父一个德行。”钟濯含道。
“住口!”钟景宸愤然道。
“怎么?生气了?还说不得么?”钟濯含眼中不屑,“与其维护别人,皇上倒不如替自己想想吧。”
“本王现在要捉拿你……”他指向钟景宸,“便如——瓮中捉鳖,哈哈哈哈!”
他随即使了个眼色,一旁的手下便将一封密报递到钟景宸这边。
一名禁卫接下,呈给钟景宸。钟景宸打开来看,见是西北传来的战报,言都戎强势进攻,西北不敌。
“哼。”他冷哼一声,将手中密报随手丢扬,“就凭这张纸,也想吓退朕么?”
“皇上不信便罢。”钟濯含扬眉道,“只不过你现在乃是孤立无援,不仅前庭无守,就连内宫也失守了,又何必在此强撑?都是一家人,本王给你个体面,你自行让位吧,好侄儿。”
*
另一边,晴空朗朗,小星的光芒被月华盖过,银白的月光洒在脚下的行军道上,照着马蹄下扬起的阵阵灰尘。
李贞一刻也不敢停歇,他在西北多年,这些大小路径走向早已烂熟于心,他择了最快捷的路,全速向京城而去。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他盼着这个用武之处,已经盼了不知多少年。西北冰冷的雪,到底没有凉了他的心。
行不多时,越来越靠近京师,却在两条岔路交汇的望榆口另一边,见到了一大队同样朝着京城行进的大军。
*
“怎么,你还是不信?看来这些年皇上这自欺欺人的本领倒是练到家了。”
钟濯含话音刚落,就见不远处的侧殿通道中跌跌撞撞跑出来一个人影。
“什么人?”他身旁的手下一齐将箭尖对准那个黑影的方向。
“慢着!”钟濯含抬手。
只见那人未停,继续朝这边来。直到他越来越近,就着灯火,大家才看清了这人原来竟是廖叶。
他身上已有伤,铠甲上沾了血迹,显然是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怎么这个样子?”钟濯含对着他不耐烦道,脸上已有不满。
廖叶不敢去看他的眼,低头道:“我们上当了,先前被剿灭的内宫禁卫是假的,真正的禁卫隐藏了起来,弟兄们受诈,掉以轻心,结果被……”
钟濯含冷目斜瞥了他一眼,口中低声道:“废物。”
身旁的廖正荣听得清楚,他试探地斜眼去看钟濯含的神情,又看了一眼廖叶。虽只是很快地扫了一眼,廖叶却还是看到了他目光中含着的担忧。
“如何?”钟景宸道。
“即便如此又怎样,如今我大军陈兵于此,用不了多久,整个皇宫都将是我的。更何况……”
钟濯含嘴角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随即拍了拍手,“你的后宫之主,现就在我手里呢。”
钟景宸的心瞬时被吊了起来,他的目光一下便集中到钟濯含身上——“你说什么?”
随即,一名黑衣男子抓着阿阮出现在钟濯含身后,她的嘴被堵住,双手也被缚在身后,不得动弹。
“阿阮——”钟景宸步履立时向前,就被他两旁的禁卫拦住。
“皇上!”他们要保障他的安全,必不会让他轻易去冒险。
对面的阿阮虽不能说话,却使劲朝他摇着头,示意他不要妄动。钟景宸的心如被紧紧握住一般。
“若你能主动将皇位让出,并且自书一纸‘罪己让位诏’,我就放了她,从此你们可隐姓埋名,自在生活;若是你不肯……”
钟濯含挑唇,随即将手中银枪锋利的尖刃抵在阿阮白皙的颈上——
“我就杀了她。”
“你敢!”钟景宸怒道,那尖刃像戳在他的心上一样。他知道,钟濯含是狠绝之人,没有他做不出来的。
“呵,我有何不敢?只是啊……可惜了这倾国倾城的花容月貌。”
他银枪的尖刃顺着阿阮的脖颈滑下,轻轻挑起她的衣襟……
阿阮不得反抗,紧紧闭上了眼。
钟景宸怒火直上,热血直冲头顶,此刻他再也忍不住,拔出长剑——今日就是死,他也要杀了钟濯含同归于尽。
而就在这时,趁着众人不备,廖叶抢先一个箭步冲上去,挥起手中长刀用力一挑,挡开钟濯含的银枪。钟濯含没有防备,银枪差点脱手。
廖叶以极快的速度将阿阮从黑衣人手中夺过,护住她,随后又转过身将她掩在身后,步步后退,直到靠近太极殿这一边,才将阿阮轻轻推向钟景宸。
他留恋地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又看向钟景宸,随即决然转过身。
而此时,不出所料,数箭齐向他发来,他已闭上了眼,坦然受死——
气氛一时凝住,他感到自己仿佛被一个柔软的怀抱抱住,意料之中万箭穿心的剧痛并没有袭来,却听到怀中一声女子痛苦的低吟。
身后传来阿阮的惊呼——
他缓缓睁开眼,身前的娇躯也慢慢倒下……
这不是幻觉——
“啊……”他的瞳孔震颤,张着口却已哑然。
他扶住她,俯身跪地将她抱在怀里。她的胸口插入了三支利箭,此时已是奄奄一息。
“廖大人……”她看着他,苍白的脸颊失去了平日的粉晕。
“小桃儿——怎么是你!”
廖叶意外又痛心地摇着头。
“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啊……”
她勾起一抹淡淡的笑,一丝鲜红的血从她嘴角缓缓流出。随后,她艰难地抬起手,从身上摸出一个月白绸面香囊,递给廖叶。
绸面上绣的粉色桃花瓣,如刚刚吹落一般,此时被她的血染成了鲜艳的红色。
这是那一年出宫时,他偷偷买了打算送给阿阮的,却最终没能送出去。一日在宫里执勤,他将香囊拿了出来,却被小桃儿看到,于是他便随手将香囊给了她。
——却不想,她竟这样喜欢。
廖叶从她手中接过香囊,紧紧攥在手中,这是她一直贴身佩戴的,上面还有她逐渐消散的体温。
她痛苦地咳了两下,鲜血不断从她口中涌出。
“小桃儿,小桃儿!”廖叶声声唤着她。
“不要哭……”她抬手想要擦去他的眼泪,指尖却只能碰到他的下颌,再也没有力气抬起来了,她慢慢看不见他了,眼前只剩无尽的黑暗……
“小桃儿——”他痛苦地皱紧眉头,泪水禁不住地从双目中颗颗滴落,在她的衣襟上化开。
他轻轻放下已经失去了呼吸的小桃儿,目光阴沉地提起长刀,朝钟濯含大步冲过来。
倏的一声——
他的刀刃还未触到钟濯含,就被钟濯含手中的银枪以极快的速度一下扎进了心脏。银枪一抽,他的血便喷涌出来。
廖叶重重倒在了地上。
“阿叶,阿叶啊!”廖正荣心肝俱裂,急急滚下马来,跌撞着奔向他倒在地上的独子。
“孩子,孩子……”他抱起廖叶,一边想拼命堵住他胸前不断喷涌出的血,一边颤抖着抚摸他的脸颊,可他的眼睛,却再也没有睁开。
“钟濯含,我一生追随你,你为何下此毒手,残害我儿!”廖正荣血目中迸出怒火。
“他欲杀本王,本王自保也有错么?”钟濯含不以为然。
廖正荣起身过来。
“你要干什么?”钟濯含戒备地看着他。
“我跟你拼了——”廖正荣举起长戈,朝钟濯含杀来。
“就凭你?”钟濯含目中一凛,随即顺过手中长枪,指向廖正荣。
钟景宸趁此机会命人将小桃儿与廖叶的尸身收好,又亲自将阿阮往太极殿中护送去。
钟濯含骑着黑驹将廖正荣团团围住,几番将他撩倒在地。廖正荣一直跟随在钟濯含左右,深知他身手高深莫测,他抱着必死的决心,试图找到突破口。
他将长戈一挥,砍向钟濯含的马蹄,却不料反被他弹飞手中戈,以迅雷之速,一枪破喉。
廖正荣已死。
钟濯含现在要解决的,便是他。钟景宸紧紧握着天子剑,站在太极殿的玉阶上。这把剑,曾在数年前,划伤钟濯含。
他身前的禁卫军以严密的阵形散开,尽可能以最少的人数,实现战斗优势的最大化。
钟濯含带着人马一点点逼近,顷刻之间,兵刃相接。
只是禁卫军身手再厉害,到底敌不过这千军万马,这样下去,是撑不了多久的……
叛军一点点逼上来,已经踏上太极殿的台阶。
*
就在这时,阵阵铁蹄闷响从远处传来,愈来愈靠近——又一路火光自奉天门而来,声势浩大。
钟濯含料定了是赵五山率领的东北大军,脸上露出得意之色,正打算下令停手,这战已经无需再打了。
钟景宸定睛望着奉天门的方向,努力在夜色中分辨着来人——或许,他还可以抱着一丝希望。
“叛贼受死——”
一声高呵从奉天门传来,两军纷纷停下,一时都转头看过去——
只见领头的大将身着铁衣,长眉倒竖,目光坚毅,身躯如铁般挺拔精壮,刚毅的脸庞刻着沧桑。
——竟是李贞。
钟景宸悬着的心此时才稍稍放下来了一些——他到底没有赌输。
李贞身后严整的千万铁蹄便是西北大军。虽在望榆口与赵五山的交火中牺牲了一部分人马,却折损不了半分西北大军的威风。
钟濯含看了看钟景宸,又看向李贞——“怎么会……”
“都戎早已退兵,赵五山也已投降归顺。王爷,快快受降吧。”李贞在马上朗声道。
“不……不可能,定然有诈!赵五山怎么可能投降!”钟濯含心中已隐隐意识到不妙,却仍不肯相信,“说,你们又在搞什么花招!”
李贞摇头一笑,“老夫已然携着西北大军在此,王爷还不信吗?”
“哼,本王倒是要看看,什么西北大军!”说罢,便率着部下朝李贞杀去。
廖正荣之死已然导致钟濯含手下一部分军心的混乱。而李贞本就是悍将,手下的西北军队更是训练有素,不出一会儿功夫,就压过了对方的气焰,远远占了上风。
钟濯含仍然不肯投降,单枪匹马与李贞俩人缠斗起来,一时不分高下。
钟濯含虽不愧昔日“战神”之称,这些年到底有所折损。而李贞本就非凡俗之人,他早年在南部就已是最得力的青年部将,又在西北与风雪抗斗这么多年,早已练就他一身铜躯铁干。几个回合之后,钟濯含终被李贞擒住。
“哼,王爷,当年在南部之时,你只听小人谗言,排挤老夫,如今竟也落到我手里。”李贞道,将钟濯含押到太极殿下。
意气已尽,众叛军只得受降。
“末将参见皇上!”李贞朝钟景宸行礼叩拜。
“将军快快请起。”钟景宸扶起李贞,“辛苦将军与众将士一路奔波到此。”
“皇上言重了,此乃末将之职。”李贞起身,“也多亏了沈先生,一直奔走周旋,都戎才能退兵。”
钟濯含目光一动。
“他人呢?”钟景宸问道。
这时,只见李贞身后,沈悠仇朝这边走过来——
布衣沾了风尘,面容添了憔悴,只那眼里,含着烁烁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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