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晨温声回道:“大国寺在菩提山上,久负盛名,时日久了,世人便以为菩提山为大国寺所有,其实不然。不过,此事确实还需大国寺应允才好。我与大国寺的方丈明镜大师算是熟识。母妃在时,每年我都会陪同母妃去大国寺祈福,小住几日。我给明镜大师写了封书信,请他通融。明镜大师并未为难,还亲自选了一块清静之处。”
宋雪垂眸,过意不去的道:“为了我娘的事,要你屈尊降贵的求人,我对不住你。”
“雪儿,佛门讲究‘缘’。明镜大师是当世的得道高僧,他能够应允,必是因为有‘缘’。否则,就算我去求,也不见得有用。而且我也没什么尊贵的,不过芸芸众生罢了。”
宋雪眨了眨眼,道:“听你说的话,倒像是与佛门有缘。”
“明镜大师也说过我与佛门有缘,父王听了,以为明镜大师想让我遁入空门,气得吹胡子瞪眼。还是母妃拉住了父王,才没让父王失态。”
那时的画面仿若在昨日,父王和母妃的模样就在眼前,顾晨闪亮的眸子渐渐暗了下来。
宋雪主动倾身,握住了她的手。
顾晨回神,一扫失落,道:“我无事。等将你娘入土为安,咱们去一趟大国寺,向明镜大师道谢吧。”
宋雪认真的点头,道:“必是要去道谢的。只是……明镜大师乃是得道高僧,可会拨冗见我?”
顾晨用双手包住宋雪的手,道:“自是会的。雪儿,你不要顾虑太多,你与我并无不同。况且,何谓得道高僧?就是看破世俗,参悟大道呀。想来在明镜大师的眼中,贫富、高低、贵贱都是一样的。”她满是神秘的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每次我和母妃去大国寺,明镜大师看似是迎接母妃,但我总觉得他是在等我。”
宋雪面露惊呀,“等你?难道大师真的想让你遁入空门?”
顾晨呵呵笑了,道:“遁入空门什么的,我觉得不是。就算是遁入空门,我一个女子也不能去做和尚呀。但我就是觉得明镜大师是在等我。母妃也是这样觉得的。”
“那是为何?”
顾晨摇了摇头,“我也不知。只是每次我去,明镜大师都会邀我饮茶,也只是饮茶,慈眉善目的看着我,没说过什么。”她用手比了一下,道:“那时我还很小,就这么高,明镜大师对我却不像对待稚子。”
顾晨总觉得明镜大师是看出了什么,比如,她是没喝孟婆汤就到了这里。最开始见到明镜大师的时候,她心里发毛,总怕明镜大师会突然问她什么,或是道破什么。不过几次下来,明镜大师什么都没说。她对神佛有尊重,但是远不到信奉,可面对明镜大师那双历经沧桑,看破尘世的双眼,总觉得可能真遇到了玄之又玄的高人。
宋雪略一思索,道:“也许,明镜大师是看出你聪慧过人,心智远超常人。你别忘了赵太师对你的评价,可是无人不知。”
“那些都是虚名罢了。也许吧。谁知道呢。雪儿,你有觉得我的心智远超常人吗?”
宋雪看着她逗笑的眼神,要收回手。顾晨却握着不放,不仅不放,还将人拉到了身侧坐下。宋雪有些紧张,顾晨却没有再动,只是握着她的手,安静了下来。
宋雪渐渐放松,感受着手上传来的温度,一直郁郁的心情稍稍得到了缓解。
一行人到了菩提山下,顾晨让安生陪着周谷先行上山,找到安葬之地后再下来接引。
周谷和安生在半路遇到了前来接应的小和尚。小和尚双手合十,言是方丈大师让他在此恭候。周谷和安生还礼道谢。周谷留在原地陪着小师父,安生则返回禀报。
一行人上了山,在小和尚的带领下去往后山。一段路后,马车不能再行。顾晨下了马车,宋雪扶着她的手,稳稳落地。四个小厮抬起棺椁,向着林中深处走去。山中路不平,众人走得小心。过了一会儿,到了地方,从此处向大国寺方向望去,可看到宝殿瓦顶。
大国寺钟声响起,闻之使人头脑清明。
群鸟飞起,古木向荣。
小和尚双手合十,口中念诵佛号,指向那已经挖好之处。顾晨还礼道谢,小和尚再次念诵佛号,自行离去。
宋雪环顾一圈,此处静谧安宁,幽深隐蔽,娘葬在这里应不会受到侵扰。她看向顾晨,满是感激。
有了王爷的示意,几个小厮将棺椁抬到坑边,拉紧捆绑的麻绳,小心翼翼的将棺椁稳稳的放了下去。棺椁落地,再抽走麻绳。
宋雪静静的看着深坑内的棺椁,没有哭,但那单薄的身子,悲痛的眼神,无不透出脆弱。
顾晨俯身,捧起一捧土,交到宋雪的手上,道:“把这捧土撒到你娘的棺上吧。尘归尘,土归土,愿逝者安息。”
宋雪怔了怔,然后按着她的话,将手上的土洒向了棺椁。
顾晨给了个眼神,几个小厮将土一点一点的填了进去,一寸一寸的埋过棺材,直到填平。顾晨抬手让他们停来,命他们将剩余的泥土撒向各处。她这么做是不想让别人看出这里有一个坟冢,避免有人挖坟。
宋雪自然明白。
莲儿端来一个铜盆,冬儿拿来谷草、纸钱、香烛。
宋雪跪下,点燃纸钱,放入铜盆。莲儿也跪下,往里面放着纸钱。
宋雪点燃香烛,手持在前,叩首后将香烛插进泥土。
顾晨嘱咐云逍,让人去提些水来,注意火星。然后挥手,让其余人都退远一些。
宋雪一捧一捧的将谷草放入铜盆,眼中哀切。她从怀中拿出身契和籍契,道:“娘,王爷已经为你赎了身,你再不是含春阁的人了。女儿将这身契和籍契烧给你……娘,王爷也为女儿赎了身,还除去了女儿的贱籍。”说着将她自己的身契也烧了。
“娘,女儿不仅离开了含春阁,从今以后,女儿是良民了。娘,女儿现在很好,以后也会很好,你不必再为女儿担忧了。娘,女儿按照你说的,将你葬在了清净处。女儿不会为你守孝,也不会立牌位,不会祭奠,再不会搅扰你。女儿只送你到这里了。娘……娘……一路走好……”
“咚”“咚”“咚”,大国寺传来三声浑厚嗡鸣的钟声,似在送逝者上路。
一阵清风拂过,宋雪怔然,仿若感受到娘亲轻柔的抚摸,而后了无牵挂的随风而去……
宋雪的目光追随着清风,穿过浓翠蔽日的密林,望向湛蓝的天空,口中喃喃:“娘……”
顾晨默默的看着,神情肃穆。
半晌,宋雪收回视线,将剩下的谷草和纸钱全部烧完,解下腰绖,投入铜盆。待火熄灭,宋雪再次叩首。
顾晨将人搀扶起来,道:“雪儿,你娘亲已经安心的走了。”
宋雪点头,道:“嗯。娘已经走了。”
宋雪未曾落一滴泪,顾晨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提着心。她担忧的道:“雪儿,你若难受,不防哭出来。”
宋雪神情柔和的道:“娘已经安心的走了,我该高兴才是。 ”
顾晨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不似作假,稍稍放了心,道:“对,该高兴。走吧,咱们去一趟大国寺。”
留下几人收拾,顾晨带着宋雪去了大国寺。未入寺门,就见明镜大师已在恭候。
顾晨仔细打量一番,上前行礼,道:“多年不见,大师精神矍铄,慈悲无量,更胜从前。”
明镜大师双手合十,口诵佛号:“阿弥陀佛。多年不见,小施主已成护佑一方的王爷,功德无量。”他看向宋雪,只一眼便打量周全。
宋雪原以为明镜大师应是宝相庄重的得道高僧,没想到,明镜大师竟是乐呵呵的老顽童模样。她恭敬的屈膝行礼,真诚的道:“大师慈悲,得让家母葬于菩提山。小女子谢过大师。”
明镜大师再次口诵佛号:“阿弥陀佛。令堂与我佛有缘。令堂葬于菩提山,希望可以助令堂早登极乐。”
宋雪再次谢过。
“施主无需多礼,请随老衲入内。”
顾晨和宋雪跟上明镜大师,除了云逍、靳忠和安生,其他人都留在了外面。
明镜大师邀二人饮茶,宋雪觉出他应只是想邀顾晨,便以想要上香为由婉拒了。果然,明镜大师没有再次邀请。
顾晨让云逍和靳忠守着宋雪,然后随明镜大师去了内室。一如多年前一般,顾晨坐在熟悉的位置,看着大师煮水烹茶。等待的时间有些漫长,不若多年前那般能静下心。
明镜大师端上茶,看了她一眼,道:“小施主心有牵挂。”
顾晨微愣,饮了口茶,含笑道:“大师慧眼如炬。”
明镜大师笑呵呵的饮茶不语。
顾晨思量了下,道:“大师,我有一事不明。”
“请讲。”
“据我所知,圣上来大国寺,大师是在殿内相迎。以前,我每次随母妃前来,大师都会亲自到寺门相迎。我总觉得大师是为了我而迎,不知我的所觉是否对?若是对,大师又为何如此?”
明镜大师神色不变,道:“你所觉不错。”
顾晨凝神听着。
“多年前,老衲奉旨前去皇宫讲授佛法。那日傍晚,远处赤霞满天,佛光浮空,彩云呈吉,是降下祥瑞之兆。老衲从宫中返回大国寺,途径祥瑞显现之处,得知瑞王府喜得贵女。”
顾晨很是无语,这些玄而又玄的天象之说,她是不信的,不过是些自然现象罢了。她后悔问了,就怕明镜大师会突然说她以后会登基为帝什么的。哪知明镜大师竟没有继续说了。
“大师就是因为这个才对我与他人不同?”
明镜大师平静的道:“你只知老衲到寺外迎你,在殿内迎接皇上,却不知老衲也曾在寺外迎接流民。你觉得的终究是你觉得的。”
顾晨坐的舒服了些,道:“不知大师所说的‘祥瑞’,该如何解?”
“‘祥瑞’便是‘祥瑞’,又要如何解?”
“这‘祥瑞’是谁的祥瑞?是如何的祥瑞?”
明镜大师摇头,道:“不知。”
顾晨又无语了。
“大师既然说我是‘祥瑞’,那么,我这‘祥瑞’本身又会如何?”
明镜大师沉默片刻,道:“世间万物,皆有缘法。凡尘千途,皆是因果。”
顾晨琢磨着这两句话,觉得是说了什么,又什么都没说。她算是明白了,得道高僧太玄乎了,问了也白问。
明镜大师主动开口,“小施主头上受伤,可否将布拿掉,让老衲看看。”
“大师还会医术?”
明镜大师笑而不语。
顾晨觉得看看也没什么,摸索着将布拆了下来。
明镜大师的眉头一蹙而松,快得险些让顾晨错过那一瞬的表情。
“大师,可是有何不妥?”
明镜大师见她眸光清明,道:“你的伤在眉骨,会留下疤痕。这疤痕将你的眉毛截断,是为断眉。断眉者,戾气重,命波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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