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青,我这辈子最大的麻烦就是你!”昏暗的房间,冯妈红着脸,歇斯底里吼出这句话。
冯青站在一地狼藉之中,低着头咬牙不语。
冯妈伸手推着她的肩膀:“要不是你,我就不用在这里过这种窝囊日子,我为你牺牲了这么多,结果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啊,我对你太失望了!”
彼时的冯青那么小一只,被冯妈推得宛如被丝线扯动的破布风筝,胡乱抖动。
冯妈激动过度,停下来喘了一会,接着又压着声道:“钱在哪里?”
冯青落在身侧的小小拳头一紧,缓缓摇动脑袋。
“你非要我打你是不是!”冯妈用力推她一下,怒吼道,“我问你钱在哪!”
冯青被推的脚下一个踉跄,往后一退,一屁股坐在地上。她的手顺势扶地,结果被地上的一块碎玻璃片割伤。她却像没有感受似的,看也没看一眼,一如始终低着头。
冯妈问的钱是冯爸放在柜子上的一百块钱。
昨天冯青不小心弄断了吉他的一根弦,怕老男人生气,就想着自己买一根装上去。回来时,恰好看到柜子上有一百块钱。拿的时候她问过冯爸。
当时冯爸喝醉了酒躺在沙发上,随意冲她哼唧了两声。
她以为冯爸是答应了,便把钱拿去买了琴弦。结果今天冯爸就因为这一百块钱跟冯妈吵起来。吵到后面,冯爸一如既往摔门离开,冯妈顺势就将所有怨恨发泄到她身上。
以前冯青还会因为冯妈的怒火害怕流泪,如今早已习惯成自然。
她低着头,将沉默进行到底。
冯妈估计看出她死猪不怕开水烫,将目光放向了她身后的房间。
冯妈冲进房间将吉他拿出来时,冯青这才知道急。
她尖叫一声,冲了过去。
这几年,这是她最激烈的一次反应,宛如一个小疯子。
冯妈先是被吓了一跳,接着眼底闪过一丝报复的快感。在冯青快要过来时,冯妈提起吉他用力砸向一边的墙。
咔嚓一声脆响,木质吉他瞬间在墙上断裂成两半。
似乎嫌不够,冯妈在冯青过来时,还一脚踩着其中的一半,用力将两半中间没有断开的琴弦拽断。
咯吱吱,钢丝的琴弦崩的一声在空气中断裂开来。
冯青站在那里,望着地上分崩离析的吉他,开始疯了般尖叫。
“闭嘴!”冯妈红着脸冲着她嘶吼。
冯青完全听不进任何声音。她满脑子都是吉他的尸体。那残破的木片化成了无数锋利的刀,将她的神经撕碎。
那是她第一次失去理智。
冯妈拼命叫着让她闭嘴,拿手来捂她的嘴。
她试图挣扎,但冯妈的力气那么大,她根本无能为力。
她像条被按进水里的狗,除了无望地发出古怪的声音,别无他法。
在一通对峙后,她被冯妈丢进了房间。
房门被锁住,冯妈在外面叫着她什么时候停下就开门放她出去。
她完全失控,坐在房间的地上,拼了命的尖叫,直至声音沙哑,口腔里充盈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声音逐渐只剩下气音,像大雨里落单乌鸦的低鸣……
冯青的成长环境不算美好,但唯有那一次,她觉得过绝望。
一个月后,她抱着吉他的残骸去医院找老男人。
都没给她道歉的机会,老男人一看到她怀里早不成样子的吉他就说:“啧,这是怎么了,发这么大脾气。”
她眼睛一红,要哭。
老男人夹着烟的手就弹在她脑门上:“别哭啊,我的徒弟可没那么没用。”
她抬起胳膊用力擦掉眼睛上的湿润,想要解释吉他为什么变成这样,老男人捷足先登:“行了,这新手吉他也用这么久了,算是完成使命,从今儿开始跟着我弹电吉他。”
她知道老男人有多爱吉他,内心愧疚不已,按下决心,以后赚钱了一定要给老男人买很多把吉他。
对方却像是知道她心里想的,伸手又在她额头上一弹。
老男人的手又黑又粗,满是老茧,还总是有股浓郁的烟草味道,弹在额头上的滋味自然不好受,但她从未反抗过。
她捂着脑袋,一脸不解看着老男人。
老男人抽着烟,眯着眼睛看着她说:“别总想着把自己跟别人划清。人跟人,有了欠,才有了往来。等你哪天飞黄腾达,我还等着你养老咧!”
她一脸认真地说:“那你一定好好活着,活久一点。”
他嗤笑一声,说:“老子活成老妖怪了!”又说,“以后说不定还有其他人送你吉他,到时候你都忘记我哩!”
她忙道:“胡说,除了你不会有人送我东西。”
老男人:“干嘛,以后要当老尼姑啊,咱闺女这么可爱,总得给人一点机会!要哪天,真有男人送你吉他,你就嫁了。这年头,还支持人这种梦想的不多了。”
她说他老不正经,他就哈哈大笑。
……
冯青开始跟着老男人学习电吉他。
她再也没敢把吉他带回家里,面对冯妈的怒火也越来越淡定。
半年后,她经由老男人认识了一个女人。
在她的初中时代,几乎都是这个女人带着她在外面演出。
女人叫李红,老男人的朋友。
她比老男人年轻。
冯青第一次见她时,她才三十岁。
那天,老男人说市里有个音乐比赛,第一名是某品牌的家用电器一整套,让冯青去参加。
冯青不愿意。
她学了一年多的吉他,除了为那个老爷爷唱过一次《小星星》,就再也没有正式表演过。
她说她没有准备好。
老男人不是那种会跟她好好商量的人。一句这世界上哪有什么事情是准备好再做的,就把她推向了去比赛现场的大巴。
大巴上接待冯青的人就是李红。
若是像电影一样,将冯青的人生回放。你就会发现,如今的冯青跟当年的李红是如此相像。
到耳边的短发,过浓的眼妆,薄薄的皮衣,满脸的默然。
冯青还记得第一次看到李红时吓了一跳。
这个女人含着一根烟坐在大巴上冲她招手:“丫头,这边。”
要不是老男人在后面推她一下,她都不敢走过去。
她抱着吉他,小心翼翼坐在李红身边。
刚一落座,李红递过来一根烟:“抽吗?”
她一脸奇怪看着李红,又抬头看站在大巴车门口的老男人。
老男人哈哈一笑,说:“李红,她才八岁,抽个巴子!”
李红嘁一声,说:“你什么时候给人当起保姆?”
老男人:“别瞎说,这是我徒弟,亲传的,可聪明。你给我照顾好了,比赛给我赢个洗衣机回来,马上冬天了,省得我用手洗衣服。”
李红一脸嫌弃地冲他摆摆手。
那是冯青第一次离家,眼看着老男人走了,她抱着吉他坐在车座上一动不敢动。
一会,李红突然递过来一根棒棒糖。
她犹豫要不要接。李红:“不吃算了。”
她没能抵御那诱人的糖纸,赶紧伸手去抓住糖。
李红啧了一声,说:“李红。”
冯青意识到她在自我介绍。
她的处事风格一点没将冯青当成八岁的小孩子,这让年幼的冯青欣喜,对她那点畏惧也荡然无存。
冯青学着她的口吻:“冯青。”
李红习惯性啧了一声,说:“咱两这名字还挺配。”又问,“你跟老头学了多久了?”
冯青一边解棒棒糖的糖纸,一边小声道:“一年半。”
“一年半就敢让你来参赛,他是不是病糊涂了砸自己招牌?”李红笑。
冯青对于自己的水平没有底,但是她相信老男人,于是她抬头对李红道:“我来给他赢洗衣机。”
她的脸尚处在小孩的稚嫩,眼睛却透着股难以撼动的坚定。
李红看着一愣,好一会说:“吹吧你就。”
倒是一点也不会跟小孩子客气的性格。
“你出来你爸妈知道?”李红又问。
冯青摇摇头:“我妈怀孕了,他们没时间管我。”
李红看她一眼,没说话了。
比赛在第二天,冯青跟着李红去了李红住的酒店。
入睡前李红去了一趟卫生间,出来后卸了妆,完全换了个人。
冯青差点没认出她,盯着她看了好久,引来她的嗤笑:“美吧?”
冯青用力点头。
“马屁精!”李红翻个白眼。
她卸了妆要年轻好多,乍一看仿佛只有二十出头,少了浓妆的锋芒,甚至还带了点古典的韵味。冯青盯着她,问:“你为什么要化那个妆?”
李红正敷面膜,听了她的话,道:“喜欢呗,还能为什么!”
等了一会,冯青又小声说:“我可以化吗?”
李红明显诧异。她看向冯青,问:“你喜欢?”
冯青有些犹豫地点点头,说:“酷。”
李红笑:“你这么点小,懂什么是酷吗?”
冯青低头想了会,又抬起头说:“性感。”
李红直接哈哈笑出声:“性感?哈哈,亏得你那小脑袋瓜子能够想出这个词。”
冯青被她笑得脸蛋发热,恼羞道:“你就说我可不可以化吗!”
李红面膜下的眼睛翻了个大白眼:“你才多大,那小脸儿都没长开,化个屁。”
结果事实证明,李红也不是多么有原则的人。
第二天比赛结束后,李红喝醉了酒,主动拉着冯青给化了个全妆。
化妆时她还絮絮叨叨说了自己这套妆的意义:“这是老娘的武装。就像游戏里的盔甲,战无不胜的那种,也算是传授给你了!”
给冯青化上盔甲后,她带着冯青去市里的酒吧。
那是冯青第一次进酒吧。八岁。她被李红带上台时,底下的男人们问李红:“李红,这你跟哪个男人的小孩?”
李红翻着白眼:“老子自己的。”
男人们或鼓掌或发出奇怪的叫声:“红姐就是红姐,自给自足!”
这一年里,冯青又学了好几首歌,甚至还学了一首英语歌曲:《Love Of My Life》。
这首歌是老男人逼迫着她学的,连英语发音都是对方一遍又一遍扣着她念出来。
她白天比赛就是唱的这首歌,晚上李红提议跟她一起表演这首歌。
李红的嗓子是典型的烟嗓,配合冯青尚稚嫩的嗓子,浅浅吟唱,竟唱出天真的人被情所伤的感怀。
表演结束后,不大的酒吧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
那是冯青的一次酒吧演出,也是她第一次感受到音乐不仅仅是演出,还能与人交流。
……
“旧城人乐队准备好了吗,下一个就是你们上台?”梦APP的工作人员到后台叫了一声。
冯青从回忆中拉回神。
她望着镜子中的自己。
短发,浓妆,黑色皮衣……冯青长大后,一度怀疑过李红的这套盔甲理论。一套妆而已,哪有那么强大的力量,但一直到今天,她依旧以这幅面孔来处事。
“小青,你准备好了吗?”程淼淼过来问。
冯青点点头,起身拿起吉他跟队员们离开休息室往舞台的方向走去。
独立音乐圆梦比赛,除却先前的海选,后面一共三场比赛。十进五,五进三,最后一场选出总冠军。总冠军便可以跟着众多音乐巨星登上由梦APP赞助的演唱会。
今天这是第一场,主题是经典传唱。
在其他人全都选的燥热音乐的情况下,旧城人选了比较柔情的音乐:《Love Of My Life》。
冯青背着吉他上场。
台下坐满了观众。这是她第一次在电视台录制这种节目。先前编导跟她介绍过简单的流程。这时候她便冲着下面的观众介绍自己的乐队。
她不是个话多的人,介绍完就开始表演。
他们对这首经典的歌曲进行了简单的改编。前面加了一段柔缓的吉他伴奏,接着冯青的声音进来。
她唱:love of my life,you've hurt me……
曾经那个八岁的小女孩,轻而易举就能被人伤害,唱这首歌却带着孩子的天真。
如今长大的女人,似乎变得无所畏惧,唱这首歌时却又透着让人感伤的情愫……
歌曲循序渐进,可就在最后的副歌部分,冯青的吉他突然发出一声急促的声响。因为歌曲柔缓,那声音就显得特别刺耳。
乐队的其他成员都向这边瞥了一眼,但又很快收回目光投入到自己的乐器表演。
主音琴弦断了。
冯青回头瞥了赵逐一眼,男人跟有心电感应似的,凑近麦克风开始给她和音。
最后一段本来伴随琴声的独唱就成了两个人相呼应的对唱。
她青雉的声音配着赵逐低沉的声音,又给这首歌增添了一份不一样的感觉。
比赛结束,现场的观众开始尖叫欢呼,连站在不远处观战的导师也忍不住跟着起身鼓掌。
老田感叹一句:“小青,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参加过多少节目演出。”
赵逐倒是清楚:“乐队磨合这么久,这点默契没有不如回家喂猪。”
老田立刻站直了行个礼:“队长教训的是!”
这时赵逐又道:“青,你那吉他用了多少年了?”
冯青一愣。
这吉他是老男人送她的,年限无法考究。
赵逐说:“改天我给你换一套琴弦。”
冯青点点头,说:“谢谢队长。”
老田:“小青,你这话讲的,给咱逐心伤透了!”
程淼淼闻言道:“老田,你话越来越多了。”
老田:“年纪来了,你们多包涵,哈哈哈。”
一行人说笑着进了休息室,其他乐队的人又是一阵夸奖。
这一场可以说是非常成功的表演,等晚上冯青回家时,程淼淼还给她发来连接,本地论坛上他们的表演选段已经被播放了十几万次。
当然,这跟人家产品的宣传也有关系。
但无论怎么说,旧城人似乎真的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冯青心里忍不住开心。她想要找个人分享,翻出手机,却又不知道打给谁。
就这样坐了好久,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一条短信进来:“在家?”
是宋成义。
这年代,大家都用各种聊天工具,他一个科技公司的老板,偏偏每次用短信跟她联系。
心里好笑,冯青回过去:“嗯。”
对方没有再回消息,等了好一会,冯青听到外面的楼道响起一阵脚步声,片刻后,脚步声停下来,两声轻轻的扣门声响起。
那声音像是扣在冯青的胸口,让她一颗心脏莫名加速跳动了几下。
她深吸了两口气,这才起身开门。
站在门外的宋成义穿着一套浅色的西装,背后却背着一个巨大的黑色箱子。乍一看,像个从高端音乐会下场后的音乐演奏家。
冯青意识到什么,没有直接放宋成义进来。
他们隔着门扉相站。宋成义先开的口:“你的吉他琴弦断了?”
看来宋成义也看了表演。冯青想着,如实点头。
宋成义将背后的巨大盒子拿到面前,说:“试试?”
他的语气简单真挚,就好像老师将粉笔给学生,让学生解一道一加一等于二的算法,不会给人有任何压力。
冯青一眼就看到黑色箱子上的logo。她心想这男人疯了,嘴上道:“没其他事我休息了。”
说着,就要关门,却听对面的人道:“听说这个吉他的木头烧起来会很香?”
关门的手顿住,她抬头一脸不可思议看着宋成义。
这是在威胁她?
不等她说话,宋成义又道:“算我借给你,你们这个比赛是我APP推广的一个重要环节,你帮我个忙,表演个完美舞台。”
这话说的,一下好像是他还得了便宜。
但这种话对冯青无效,她笃定不收就绝对不收。
她正要回绝,那边又突然问:“你真要算这么清楚?”
宋成义突然认真的目光让她一怔。她还想着这男人要生气了?对方就跨步挤进房间,然后说出了自她认识他来最不正经的一句话:“那你把我这几年的服务费结算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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