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只鹰眼看就要抱团砸向槐序，倏而松爪分离，展翅滑翔而去。其中一只，翅膀边缘似乎扫到了槐序胳膊，只见她晃了两晃，身形一矮，整个人呈屈膝微蹲的态势。
林钟依然静止，槐序终于控住身形，缓缓站直，再度向前行去。
十步、九步、八步、七步……
“跑傩喽，请神！”
“跑傩喽，请神！”
槐序跃下铁索的那一瞬，满山峒民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数名傩师簇拥着槐序登上傩坛，走向铜鼓。天坑周围的人群亦如潮水一般，高呼着槐序的名字，向坛前涌去。
罗二英激动地过来拉我：“青姨快走，要击鼓还愿了！”
我苦笑挣脱，摆手道：“你先去吧。青姨站这缓一缓，实在是跑不动了。”
封峤走到我身旁，低声问：“姑，都过去了，是么？”
“是。”我长吁一口气，眺向对岸傩坛，阿默长老将鼓槌递给槐序，烈日当空，径尺铜鼓折射出的光束令人目眩，槐序高挑的背影与脑海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渐渐重叠……
咚——咚咚——
厚重铿锵的鼓声在山间久久回荡，深埋心底的记忆又遭唤醒，如利刃翻绞，痛彻心扉……
“青城，晏夷打过来了。我要进山一趟，敲铜鼓给乡亲们报信。”
“娘，你什么时候回来？爹爹还没有醒。”
“娘会尽快回来，爹爹也会醒，你在这里守着他，不要离开。”
最终——娘没能回来，爹爹也没有醒，不曾离开的，只有我啊……
我陷入一个漫长而又混乱的梦境。在梦里，先后失约的娘和阿襄都回到了客栈。娘要带我回青宾寨，阿襄要我和他一起去大理，他俩吵得很凶，谁都不肯让步，一定要我作个了断。可是我哪都不想去，我只想留在客栈、留在家里啊……
阿襄过来拉我，我有些着恼，甩开他的手道：“你走开！我不会和你走！”
“青城，你不愿意就算了，娘去找你爹爹了，你一个人要好好活着。”娘转身离去，背心赫然钉着一枚羽箭……
“娘！”我蓦地惊坐而起。
“东家，你醒了。”林钟扶住我的肩道。
我转眼看向四周，是在自己屋内，狂跳不止的心总算平复一些，同时亦感迷茫：“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三天前。”林钟从桌上端起一只冒着热气的瓷碗，递到我眼前，“趁热把药喝了。”
药汁清苦的气息在鼻端萦绕，我憋气向后躺倒：“我现在感觉没事，是药三分毒，还是别喝了。”
林钟一臂将我兜回：“你一直昏睡发热，昨夜才退。刘大夫说，这剂汤药需连服五日，方能痊愈。”
我发烧了？回想之前的梦境，我扶着碗沉吟：“那……我有说胡话吗？”
“有。”
我不禁有些紧张：“听见我说什么了？”
林钟神色平静起身：“不记得了。”
我急道：“你要去哪？”
林钟搁下空碗：“厨房，给你盛点吃的。”
“我还不饿。”我伸手将他拉到床沿坐下，问道，“槐序和封峤怎么样了？”
“封峤头磕破了，槐序在照顾他。”
我吃了一惊：“伤得要不要紧？”
“刘大夫替他看过，无大碍，多休息几日能好。”
我松了口气，忍不住抱怨：“多大的人了，还能磕到脑袋，也不知道小心些。”
林钟瞥我一眼：“他和你一样，在天坑晕倒了。”
天坑……恍如隔世。
我只记得槐序登坛敲鼓，后续发生了什么，全然没有印象。看着林钟的侧脸，眼前忽然一阵晕眩，心头涌起无尽地后怕。我伸手掰过他的肩，由衷道：“林钟，幸好你没动。那天的鹰，真是吓死我了。”
林钟敛目，双手握住我的手腕，轻轻搁下：“心不动，人即不会动。”
我往后靠了靠，意兴阑珊道：“知道你铁石心肠，你教得好，行了吧。”
林钟看着我，认真道：“槐序天生武脉，教她没有压力。换成是你，可能不行。”
“我娘、我女儿都过得了天坑，你的意思是就我过不了？”我心生怏然，弹身坐起，又抓住他问道，“好你个林钟，居然敢瞧不起我！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你不行，还是我不行？”
林钟面上掠过一丝恍惚，我倏地撒手，他匆匆起身，低声道：“我……不行。”
不多时，林钟又端了粥来，我尝了一口，皱眉问道：“这粥谁煮的？”
“槐序。”
“她煮给封峤吃的？”
“是。”
“封峤吃得下去？”
“封峤说味道很好，喝了两碗。”
“味道很好……”我搅着这甜死人不偿命的粥，有些牙酸，舀了一勺抵到林钟嘴边，“你尝尝！”
林钟无奈张口，我盯着他道：“味道怎么样？”
“有点甜了。”
我搁下勺：“何止有点，简直甜掉牙了。”
林钟端着粥碗，小声道：“东家，你不是不挑食么。”
“你——”我拉过被子，朝内躺倒，“走开！”
默了半会，林钟俯身，轻晃我露在被子外的胳膊：“那你想吃什么，我去煮。”
我颇不耐烦地翻了个面，拨开他的手：“我想吃新鲜鱼片煮的粥，你能煮吗？”
林钟不假思索：“能。”
“哼！”我瞪他一眼，“哪来的鲜鱼？你去悦江现捞吗？”
“昨日桡帮来人探望，送了些活鱼过来。”
喝过林钟煮的鱼片粥，我又睡了一会，醒来已是午后，甫一睁眼，便看到槐序和罗二英坐在我的床边。
“干娘！”
“青姨！”
我笑着起身：“你俩什么时候坐这的，吓我一跳。”
“才一会。”槐序道，“林叔说你差不多该醒了，我们就过来了。”
罗二英急着问道：“青姨，那天你和封峤哥哥究竟怎么回事呀？之前看你俩说话还好好的，一眨眼的功夫，两个人就一齐晕过去了。”
“那天啊，让我想想。”我揉了揉额角，忍不住发笑，“你们还记得我当天穿的绣花围裙嘛？
“那条裙子是我娘十多年前做的，腰身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实在太紧。我想着槐序过天坑，要讨个吉利，就硬勒着穿上了，朝食也没敢吃，赶到神羊洞后，是又累又饿。
“隅中的日头又毒，我们站的那块地，偏偏又没个遮挡，晒了那么久，不晕才怪了。封峤么，估猜和我差不多，吃不下东西，又一直心神不宁。
“我之前觉着，要是有人晕倒，头一个肯定是封峤，没想到他还挺能捱。”
槐序和罗二英笑成一团。
“青姨，你和封峤哥哥晕得太同步了，不亏是姑侄。”罗二英笑得前俯后仰，“你俩这一晕，可把韦大人难倒了。
“虽然韦大人不顺手，但还是先接住了青姨，好在封峤哥哥伤得不严重，不然他可要内疚坏了。今天早上，时雨还找我打听你们的消息。”
槐序作势要掐罗二英：“亏我们还是结拜姐妹，你说你人跑哪去了？进山时，我可一再拜托你，要陪在我干娘身边的。”
我摆摆手：“不关英子的事，是我让她过去看热闹。”
“大家都往傩坛那边跑，我和时雨也跟过去了么。没跑多远，就听到韦大人在喊我们。”罗二英眉飞色舞道，“你们知道我往回跑的时候，看到什么了吗？”
槐序道：“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
“我看到你林叔过天坑了。”罗二英连说带比划，“他的武功也太厉害了吧！几个纵跃就从铁索这头到那头，快得跟闪电似的。我和时雨还没跑回去，他已经先到了。”
“那当然了！”槐序一脸自豪，“现在知道你为什么打不过我了吧？我的功夫，可是林叔教的。”
我笑道：“看来我们几个，都没能瞧见你击鼓还愿。快说说，你都许了什么愿？”
“就是，就是！槐序姐，你之前可是答应我，要第一个告诉我的。”
“我向山神许的第一个愿望就是——天下有情人都能长相厮守。”
“有情人长相厮守——真好。”罗二英拍着巴掌道，“第二个呢？”
“第二个愿望是——我们南广部不要再打仗了。”槐序面露向往，“镇上的说书人常提到太平盛世，我好想知道太平盛世到底是什么样子？”
“是啊。”罗二英点头，“谁不想过太平日子呢？希望石门蕃不要再打过来了；就算打过来，大宋也能庇护我们。”
“第三个愿望么，”槐序看着我笑，“是为我干娘许的，就不能告诉你了。”
“哎呀，我的好姐姐！”罗二英伸手胳肢槐序，“不带这样吊人胃口的，快点告诉我！”
槐序笑着闪躲：“那你问我干娘，得她同意才行。”
罗二英转头过来抱我，语气娇嗔：“青姨，人家也想知道，你就让她告诉我好不好？”
我拍拍她的背，笑道：“好，好。”
“干娘，那我可说了啊。”槐序闭目，在胸前合掌，“第三个愿望就是——干娘失联十二年的心上人平安归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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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还骨种（十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