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抢婚(四)

封峤回道:“姑,今天我们在山里,碰到曲布和他的族人下山请满月酒,就帮他捎了几户口信,这才耽误拾菌子了。”

槐序补充道:“八角峒的族人说,三胞胎母子平安是神迹,满月酒要当寨庆来办,燕子坪和附近溪峒的乡亲都请上了,大家有酒喝、有肉吃,可以围着火堆跳舞到天亮啦!”

唔,喝酒吃肉,篝火旁跳舞……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记忆深处面目模糊的少年郎,渐渐地又在眼前鲜活起来,飞扬的舞姿,放肆的歌唱,十二年,恍然如昨。

槐序拃开五指,从我眼前晃过:“干娘!你发什么愣呀?”

“嗯?”我回过神道,“我在想八角峒穷得很,请客已是不易,哪来的闲钱酤酒?”

“干娘,你可别小瞧人家。”槐序牵着我的手道,“我听曲布说,他们去镇上买的酒曲,自己回来酿的,酿了两大缸甜酒,明天晚上管够。

“况且今年春茶行情好,韦大人又及时帮他们修了桥,寨子里冷清了那么久,正好借着三胞胎满月的喜事,打算好好庆祝一番呢!”

我不禁感慨:“幸亏铁索桥修好了,榷茶不必绕远,曲布得以下山屯田,阿果才能接到燕子坪待产。”

“可不是嘛。”槐序咯咯笑道,“八角峒的人今早就去了筠连,说是一定要把韦大人请过来喝酒!”

翻过一日,王云慧和徐嫂早早来客栈寻我。

王云慧道:“青城,自打我们来燕子坪,这可是头一回赴宴,还是僚人的满月酒。你给我们讲一讲,席间要注意甚么?随礼可有讲究?”

“对,对。”徐嫂附声,“可不能失了礼数,惹人笑话。”

我笑道:“僚人不比汉人,没那么多繁文缛节。随礼不拘,家里吃用有多的,一条脩脯、一升豆子、一块织布,任意捎点即可;就算空着手去,说两句吉利话,主家一样热情招待。

“席间更是随意,僚人敬酒不闹酒,多喝、少喝,以茶代酒,俱是无碍的。席末会上‘谢客饭’,孩子阿爸亲手端给客人,这碗汤饭,多少要吃几口,不吃便是不给主家面子。

“除此之外,唱歌跳舞倒是有些讲究,倘若你们想加入,我再细说。”

“不必,不必!”她二人连连摆手,齐声道,“我们坐一旁看着就行。”

又闲聊一阵,王云慧决定送一段布料,给三胞胎裁新衣用,我与徐嫂俱觉得合适,大家相约日偏出发,一道进山赴席。

送走她俩,我又去后院帮槐序、林钟、封峤三人翻晾牧草,一切收拾停当,槐序忙不迭回屋换上端午新置的衣裙,搬来一张杌凳,坐到我身前,缠着我帮她结辫子。

“干娘,你要盘上一点,结紧一点!”

我提着她的长辫,不忍下手:“我知道头发堆高些好看,但结那么紧作甚?头皮扯着不痛吗?”

“不痛!”槐序眉飞色舞道,“我要跳舞,好久没跳舞了!这次要从天黑跳到天亮,不结紧些,很快就散了!”

我看向一旁的封峤,笑道:“封峤,上回过节,凫水捞鸭子你不会;这次寨庆,唱歌跳舞,你总该会一样吧?”

“姑,”封峤面露尬色,“我,我——”

“我什么我呀!”槐序抢白道,“我就知道,你一样都不会!”

“没事。”我憋笑道,“封峤,你往那一坐,一定会有妹崽过来教你的,你学着点就是了。”

“干娘!”槐序扯了扯我的围裙,扭头对着封峤凶道,“封峤,你不许让别人教你跳,只可以跟我学,听见没有?”

封峤垂首,轻轻“嗯”了一声。

冷不防,我的思绪又被拽回十二年前……

青城,你不许再跟高泰学跳舞了!

凭什么?

他跳得太差!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你有空教我吗?

谁说我没空,是不是高泰那小子?看我回去不揍他!

我心不在焉地替槐序结着辫子,手底忽然传来“咝咝”的声响。

“好痛啊干娘!轻点,轻点。”

“噢?”我心虚地松开手,赶紧为她包上蓝靛头帕,“不是你说要结紧些,这就嫌疼了。”

槐序抚着鬓边的绒球,看向我若有所思:“干娘,你不对劲。”

心跳蓦地漏了半拍,我别过脸去,从竹筒里掐了一朵蜀葵别在发间:“哪里不对劲?”

槐序笑道:“从昨天提到有酒喝的时候,就不对劲。干娘,我瞧你是酒瘾犯了!”

我抓起柜上的蒲扇敲她:“你眼瘸了!”

槐序边躲边笑:“那你今晚可千万别喝多。你一喝多,林叔又要跟着受累。”

我朝院外修剪花枝的身影,匆匆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就你话多!”

槐序好容易止住笑,揽住我的腰,问道:“干娘,你上回穿的绣花围裙可好看了,今天晚上跳舞,怎么不换上呀?”

“换什么换。”我拨开她的手道,“我又不是你,跳舞还能比吃席重要?”

宾朋来自山水之间,为了方便大家出入,八角峒的乡亲们特意将席面设在毗邻山脚的空地上。

空地居中堆有数个巨大的柴堆,可以想像,夜幕降临的那一刻,上百对年青男女围着篝火欢歌笑语,舞至天明,是怎样一个热烈奔放的场景。

柴堆四周是菜式简陋、幕天席地的流水宴,对于战乱中幸存、困顿里煎熬的边民来说,已是上天给予的美妙馈赠。

我们一行人去得并不算早,抵达场坝时,但闻人声鼎沸,四下里穿梭着盛装的妹崽、伢崽,看来八角峒的头人有志将三胞胎的满月酒,操办成一场轰轰烈烈的相亲大会。

徐嫂和刘玉是收生保命的两大功臣,被曲布和头人恭迎至首席上座;徐山、王云慧传授僚人耕织技术,柳行简开设学堂,教孩子们读书,他们仨在当地广受尊敬,故而亦被引入首席。

远远地,我又瞧见韦济端直的背影,目睹众人齐聚成席,汉僚畅谈无间,心中不由升起极大的欢喜。

“青姨!”

“林叔!”

“槐序姐姐!”

“封峤哥哥!”

“快来,快来!我们给你们占了位置!”

“就是,就是!这边看唱歌跳舞最好!”

罗二英、时雨,桡帮的大双、小双聚在一处,兴奋地冲我们挥手。

槐序喜不自胜,快跑过去,与她们抱作一团。

铜鼓声起,众人席地而坐,主家带头唱起酒歌,伴着悠扬的壶卢笙响,山民击掌放歌。油茶、甜酒、黄水粑,各式质朴又饱含情意的食物,流水似的端了上来。

天刚麻麻黑,场坝中央的柴堆,已被等不及要一显身手的娃崽们点燃了。瞬间欢声四起,盛装的青年男女蜂拥而至。我看向身侧,坐席已是空空荡荡,只剩我和林钟隔席相对。

我托着手中的米酿,冲林钟道:“喟,喝一个!”

林钟端起面前的油茶,凌空虚碰一记,轻抿一口,便搁下了。

我捺着性子道:“这是糯米酿的甜酒,发酵几日而已,不上头的。”

林钟端起油茶,又喝了一口,算是对我的回应。

心底升起一团无名邪火,我将整碗米酿一饮而尽,撂碗的同时,撂下话道:“五年了。你好好想想,这辈子是不是再不打算同我喝酒了!”

林钟垂首,哑声道:“东家——”

方才提起的心气,倏地没了,我把酒碗捡回自己跟前,灰溜溜道:“别想了,不关你的事,是我酒品不好。”

林钟缄口不语,我如坐针毡,烦闷之际,眼风扫到刘玉高举酒碗,遥遥向我致意,便又舀了半碗米酿,起身穿过人群,来到首席。

八角峒的头人和主家去张罗“谢客饭”了,徐嫂示意我随便坐。

我正待跪坐入席,低头看到徐山满面通红,躺倒在地,不由惊诧:“徐大哥,这就喝趴下了?”

“别管他,酒量浅,喝得快,不趴才怪了。”徐嫂双手执碗,靠向我道,“来!青娘子,我俩碰一个!”

“好嘞,碰一个!”

与徐嫂喝过,我挪到刘玉身侧,刘玉一把夺过我的酒碗,搁到席面上,冲着对面的韦济道:“韦知州,还愣着干吗?快给青娘子添酒!”

我笑道:“刘大夫怎么使唤起韦大人来了?”

刘玉振振有词:“‘席上无尊卑’,我比他年长,使唤一下又何妨?”

“无妨。”韦济笑道,“悉听钧命。”说着,舀了半杓甜酒,倒入我的碗内。

“青娘子的酒量,我是知道的,你添得也太少了!”刘玉挥手,“满上,满上!”

韦济迟疑:“快要入秋了,凉酒不宜大量饮用吧。”

“嘁,你是大夫,我是大夫?”刘玉皱眉,“青娘子体质偏寒,糯米性热,多喝些米酿非但不会伤身,反而有益。快些添满!”

我端起酒碗,与刘玉碰杯:“刘大夫悬壶济世,妙手仁心,是我们南广部的恩人;如今又认下曲布这个干儿子,更是我们南广部的亲人。青城,敬你一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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