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活阎王(四)

临晚,我正在柜台前盘账,廊下传来人声,抬眼望去,封峤和槐序一路咬着耳朵,不知在商量什么。

“饭烧好了没?”我起身问道。

“烧好了。”槐序快步迈进前舍,“林叔在后院呢,等他喂过马,就能开饭了。”

我皱眉道:“那你俩还不去帮忙?”

“这就去。”封峤连声解释,“姑,我们来是想告诉你——熊大人说不必劳烦每顿饭都送到屋里,他可以走动。”

我“哼”了一声:“多大事,他愿意出来,就在外头吃呗。”

“那他的座位,该如何安排?”封峤问道。

我们客栈四人,平时吃饭用的方桌,我的左手边是槐序,右侧封峤,林钟坐我对面。“活阎王”若是上桌,委实有些挤了,可给他单开一桌,似乎也没有必要。

我看向封峤:“既然他住你的屋,那便坐你的位置好了。这些天,就委屈你和林钟挤一挤了。”

不待封峤应声,槐序抢着回道:“干娘,让封峤坐我这边么!”

我心道一声“腻歪”,冲他俩摆手:“汉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你俩坐一起,可别话太密,倒叫人看笑话。”

槐序笑着拉起封峤:“知道了干娘,我们去帮忙了!”

看着他俩手牵手离去,我猛地想起一事,跺脚道:“你们——挟菜可以,喂饭不行!”

她二人已然跑开,也不晓得我的嘱咐是不是成了耳旁风,我接着核对手中的账目,连加两遍,均看岔行,气得一把将算盘推出老远。

前方突然传来一声低咳,我起身将算盘拽回,轻轻拨了两下,头也不抬问道:“熊大人,有何吩咐?”

“不敢。”熊图缓缓道,“承蒙各位照料,熊某养伤的开销,日后必定加倍奉还。”

“不必。”我嗤笑一声,“我们照看大人,并非是为了赚银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敢问青娘子,受何人所托?”

“熊大人明知故问了。”

“是——韦知州?”

“没错。”我瞥了他一眼,故作大度地挥挥手,“这笔账,我早迟要同韦大人算,与你无关。熊大人且宽心,将养身体要紧。”

熊图默了半会,脱口问道:“你和济周是什么关系?”想是自觉突兀,用衣袖掩口,干咳两声。

我不紧不慢道:“你猜?”

熊图稍加思索:“青娘子侠义心肠,济周为人端方,在我看来你俩关系非同一般,想必是超越男女之情的挚友。”

我笑着点了点头:“合理。”

熊图亦是笑了。

不可否认,眼前这名男子笑得有些好看,箭伤导致失血过多,令他的面色略显苍白,笑起来长睫微颤,更是平添几分柔弱。

倘若我还在槐序的年纪,面对这般柔弱好看的男子,阎王小鬼又如何?我宁愿自己喝稀的,也要把干的留给他;可时到如今,我是干的、稀的都留给自己,好看的皮囊,看看便好。

想到这一截,我又多瞧了他两眼。

熊图苍白的脸上竟升出些许红晕,局促道:“你——盯着我作甚?”

我若无其事应声:“我在想——怎样才能尽快把你养好。”

熊图略松了口气:“不急……”

我“啪啪”拨着算盘珠子:“你是不急,我挺急的。”

两只小鸡,颇为争气,天天都有下蛋。林钟近日常去悦江垂钓,收获不少鲜鱼。我亦从过路的马帮那购得一支山参。连着加餐数日,“活阎王”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封峤屋内有一些我爹留下的藏书,大多数时间,熊图都呆在屋子里看书,餐前餐后会到前后院子转悠,遇到两个小的,会主动停下来,与他们聊几句家常。

这一日朝食过后,槐序在厨房煎药,我唤了林钟舂打米粑,独留封峤一人在后院修理马掌。

“活阎王”前门后院溜达一阵,负手走到封峤身侧,问道:“封峤,你屋子里的书,都读过吗?”

“有些读过,有些没读过。”

“考过科举么?”

“参加过县试,不中。”

“不中几次?”

“一次……”

“县试年年有,一次不中就放弃。”熊图语气似有不满,追问道,“那你之后,干嘛去了?”

封峤支吾应声:“后来我,我就迷上修道了,再,再后来就犯到大人你,你的手上了……”

熊图略作沉吟:“封峤,你知书识礼,祖上也曾为世家,如今栖居山野,未免可惜。你若愿意,我可以安排你去府衙做个书办,空闲之时,正好可以多温温书。西南地界的童生三试,比起你衡水老家,还是要容易一些。不知你意下如何?”

封峤惊惶道:“大,大人!我——草民不是读书的料,草,草民不愿……”

“谁说你不是读书的料?”熊图执着道,“你年方双十,正是读书进益的大好时候。”

封峤求救的目光向厨房扫来:“熊大人,我是真的,真的不喜欢读书,比起读书,我情愿天天修马掌。”

我笑看林钟,他抬手指指槐序,只见槐序拉长着脸,熄灭炉火,提起药罐,快步走出厨房。

熊图仍在絮絮念叨着“好男儿当志存高远”,猛然被一声“熊大人,该喝药了”打断,当即束手转身,应道:“来了。”

午后,槐序去了燕子坪取药,封峤在前院喂鸡,林钟依旧背朝旁人,打理他的花花草草。我在柜台后的躺椅上小憩,“活阎王”今日精神颇佳,仍未回屋休息,独自在东隅站桩吐纳。

鸡窝砌在院子东北角,封峤吆鸡入笼,经过熊图身边,提醒道:“大人,日头怪晒的,你不回屋歇会吗?”

“无妨,待我练完这套太乙吐纳。”

“大人练的可是太乙天目功?”封峤语气羡慕,“当年,我也曾跟随师父习过几式,可惜悟性不佳,一直没能学会。”

熊图话音里透着不屑:“你在伪教的师父?毫无真才实学,纯纯一招摇过市的江湖骗子。”顿了顿,语气和缓道,“修习正宗功法,确有强身健体之效。你想学么?我可以教你。”

封峤跃跃欲试:“好呀。”

熊图朗声念道:“屈膝、弓步、开掌、纳息……”

我不禁有些好奇,直起身子朝院外瞧去,却见林钟拈起一截花枝,甩手弹向封峤。

封峤错愕道:“林叔?”

林钟搁下剪刀,半转过身来:“别做无用功。”

“啊?”封峤不明所以,颤巍巍看向熊图。

熊图颇不服气:“我教的是全真派上乘心法——掌教润清真人亲授——太乙青华玄妙决,怎会是无用功?”

林钟扫了他俩一眼:“纯阳之体才适合练。”

“我,我去铲马草!”封峤一溜烟跑了,气氛一时陷入尴尬。

“吭——吭——”熊图望向林钟,“要不我教你吧?”

林钟冷冷回道:“练不了。”言罢,也往后院行去。

熊图冲着他的背影皱眉:“你们!你们可都是汉人……”

此情此景,很难不令人发笑。我顺手拿起柜台上的账本,对中摊开,盖在脸上,靠向竹椅。

忽然头顶有人唤我,话音捎带几分严厉:“青城!”

我陷在椅子里没动,勉力憋住笑:“知府大人,有何指教?”

“没什么……”“活阎王”的语气骤软,“喊喊你,看看有没有人在。”

我按住账册下移,露出一双眼睛,看向他道:“青城有件事呢,不得不提醒大人。这里是客栈,也是我的家,不是泸州府衙,更不是长宁军营。熊大人滞留此处,是为了养伤,不是让你在我这整肃军纪的。你明白吗?”

熊图垂下眼睑,轻声答道:“明白。”

我将账册移回,满意地摆了摆手:“明白就好,回屋休息去吧。”

熊图“嗯”了一声,经过我身边,倏又停下唤道:“青城。”

“啪——”我合上帐本坐起:“又有何事?!”

熊图旁退半步:“你……名字挺好听的。”

我冷眼看他:“是吗?”

“只是你为何不随父姓?”

“我爹早在数十年前,就已被封氏一族逐出家谱,我还随他姓干嘛?”

“那你是——随母姓?”

“也不是。我娘生前过天坑脱寨,跟她的阿爸也断绝父女关系了。”

“抱歉。”熊图微微躬身,拱手道,“我不该打听这些。”

我睨他一眼:“你是青城山润清老道的弟子?”

熊图颔首:“算是吧。只是我俗务未了,并不在山上修炼。”

“巧了。我爹封玄当年在青城山修道,也曾是润清座下弟子。如此说来,你倒算得上是我的师叔了?”

“不能算!我并非真人的入室弟子。”

我哈哈大笑:“开个玩笑。即便你是老牛鼻子的入室弟子,也当不起我师叔。我爹他早在三十二年前,就被逐出师门了。”

熊图怔了怔,随即问道:“那是为何?业师——并非不讲理之人。”

我止住笑道:“我爹与我娘两情相悦,打算还俗下山,润清老道不肯,还想将衣钵传于我爹。双方各持己见,所以就闹掰了。”

渤海封氏是南北朝时期的著名律学世家,世代定居于渤海郡蓨县,也就是如今的河北景县,景县是衡水市的下辖县,宋初属冀州。所以封峤老家的确是衡水哈,这地方古早就很卷[托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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