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石门蕃(六)

两名衙差忙不迭向路人道谢,宋宁海惊得面色惨白,我喘着粗气问他:“这梯子倒得不对劲,方才有人推你了?”

宋宁海晃了晃脑袋:“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肯定有。”我揉着发酸的胳膊,有些无奈,“这董腊,还真是心狠手辣。”

宋宁海整理衣冠,忿忿道:“董腊肯定在家,若无授意,他府里的刁奴不敢如此凌虐本官。”

我看看他,他亦看看我,二人异口同声:“接下来该当如何?”

宋宁海身后,总是问他要不要“备马”的衙差张张嘴,又合上了。

我“噫”一声,问道:“这位小兄弟,你想说什么?”

“我——”衙差神色拘谨,“小的,小的不知该不该讲……”

宋宁海扭头看向两名衙差:“都什么时候了,还藏着掖着。本官的难处,青娘子的难处,你们也见着了,有什么主意,但说无妨!”

“是,大人。”“备马”的衙差鼓起勇气回道,“我俩是鹿角峒的。”

宋宁海不耐烦地打断他:“这个我知道,阿布是你们的头人。阿布?!”倏尔双目放光,“你的意思是——请阿布头领当这个中间人?”

“是啊。”衙差解释道,“宋大人,青娘子,我们的头领——阿布翁翁的阿妈是南广僚人。阿布家好几代都与南广部通婚。阿布翁翁心地好,你们去寻他,他应该愿意帮助你们!”

宋宁海甩手:“备马备马,去鹿角峒!”

我笑着朝衙差拱手:“小兄弟,多谢了!”

衙差向我回单拳礼:“不,不用谢!扎呷感激青娘子和槐序姑娘,要不是你们,阿布翁翁也不会废了鹿角峒‘还骨种’的规矩,扎呷媳妇还得嫁给她的瘸子表哥。”

僚人有句老话:长翅膀的消息在天上飞,两条腿的人在地上追。

急匆匆赶回州衙,几名书吏正聚在廊下窃窃私语,见主官入内,立刻敛了形容噤声。

宋宁海若无其事道:“扎呷,带青娘子去挑匹快马。”经过书吏身边,扫了众人一眼,“你们继续聊,我回来换套衣服。”

一名老吏忙问:“大人还要出门?”

“嗯,去一趟黄茅山。”

“大人小心,黄茅山上野兽多,我们先去干活了。”

临到鹿角峒,扎呷提议弃马而行。

宋宁海不吱声,我纳闷道:“为何?前方还有路。”

扎呷答道:“前面路口设了哨卡,我们过不去。”

我更觉奇怪:“衙门里的人也过不去?”

扎呷欲言又止,宋宁海面露尬色:“他们……拦的就是衙门里的人。”

扎呷领路来到一处背阴的山崖,拽过一根粗藤,用力扯了扯,递给我道:“青娘子先上,扎呷跟在你后面。”

这片断崖高约三丈有余,山体近乎垂直,攀爬难度对于我和扎呷来讲,并不算什么,但对于宋宁海……可就……

扎呷像似看穿我的顾虑,指一指宋宁海道:“不要紧。我俩先上去,再合力将长官吊上去。”

我实在不忍心多看宋宁海脸色,接过藤条,朝崖上攀去。

扎呷随后跟来,抖抖藤蔓,对崖下的宋宁海道:“大人,你把自己捆好,我们拉你上来。”

宋宁海将藤蔓缠在腰间,系好结扣,挥手示意他已经准备好。

扎呷谆谆叮嘱:“大人,你一定要绑牢些,这要是摔下去,不死也残。”

宋宁海又拴了一个结,绷着脸道:“可以了!”

拉上宋宁海后,略小憩一会,正待起身赶路,密林之中响起一声尖利的唿哨。下一瞬,数名身披麻毡,手持竹制弓箭的伢崽从周遭跃出,将我三人团团围住。

扎呷被他们一眼认出,两个伢崽将他扯过去,骂道:“阿布扎呷,你这个叛徒,衙门的走狗,竟然还敢回鹿角峒!”

“说!这两人是谁?你偷偷带他们溜上来,到底想干什么!”话音未落,一记巴掌呼到扎呷面上。

“住手!”宋宁海起身喝道,“本官乃权知驯州事——宋宁海是也!此番进峒,有要事与你们阿布头人商议,还不速去通传!”

“宋宁海?”打人的那个伢崽走过来,一把揪住宋宁海衭领,往山崖边拖,“原来你就是那个派人打砸窝棚,逼我们下山屯田的狗官!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扔下去!”

宋宁海挣扎着道:“你你你,不要污蔑本官!拆窝棚是为了给山民修路,赔偿的钱也由衙门出了!”

“钱在哪?!”伢崽厉声道,“我们家可是一个铜子都没见着。这么冷的天,十几口人挤在山洞里,冻都快冻死了!”

“咳咳——”宋宁海艰难出声,“要……要不了多久,等……等府里批下来,就能给了……”

“死到临头,你还敢耍我?!”

“住手!”我沉声道,“你们这些伢崽,巡山只带弓箭,不带脑子!我看阿布头人也是老糊涂了,竟将系关全族安危的大事托付给一群草包!”

“你谁呀?”那伢崽丢下宋宁海,冲到我面前嚷嚷,“我阿布尔吉可不是草包,是山鹰一般的男人!”

“论辈分,你至少得叫我一声‘姨’。”我冷眼打量他,“阿布尔吉,你是走过天坑,还是敲过铜鼓?还山鹰一般的男人,山鸡差不多。”

其他几个伢崽笑出了声,阿布尔吉涨红着脸道:“你不要乱讲!我不是山鸡,说得好像你走过天坑、敲过铜鼓似的……”

我自豪道:“虽然我没有走过天坑,敲过铜鼓,但是我阿妈、我女儿都做到过。”

阿布尔吉一脸的难以置信:“你,你到底是谁?!”

扎呷近前:“尔吉,这位是南广部的青娘子。她和宋大人有急事找阿布翁翁,耽搁不得,你快带他们过去吧!”

“啪”地一声,尔吉狠狠扇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我可真浑!青姨、宋大人,你们快随我来!”

跟着尔吉又行了一段山路,前方豁然开朗。

冬至将至,许多峒民在坪坝上晒豆豉、舂米粑。不知是谁哼起了山歌,劳作的人们纷纷踏着木杵的节奏,跳起欢快的罗索。

“英花婶婶!”尔吉挥舞双臂,“峒里来客人了,阿布翁翁在家吗?”

一位身形高大的妇人从人群中挤出,含笑向我们走来:“阿翁在家。这二位是——?”

尔吉指着我和宋宁海道:“南广部青娘子,州衙宋大人。”

我正要行礼,英花双手拉住我道:“家乡的姐妹,你好,你好!我是庆岭嫁过来的,听娘家兄弟说,悦州行市重开后,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

我笑道:“是呢。”

“宋大人,这边请!”

“请,请。”

马湖这边的习俗,只要家中老人健在,子女再多,也不分家。阿布头人年近七旬,家中早已四代同堂。

马湖边境线漫长,大量的山地并不适合朝廷驻军,故而马湖每一族的首领都蓄有大量的“土丁”,以防外敌入侵。阿布这一支也不例外。

阿布家的庄园绵延近大半个山头,英花将我和宋宁海领进堂屋。

火塘前,十余个幼童奔跑嬉闹,叫嚷声此起彼伏。阿布头人靠在一侧的躺椅上,双目微阖,似乎正在打盹。

英花大声唤道:“阿爸,你看谁来了!”

“嗯?”老阿布睁开眼,蓦地从躺椅上弹起,一面扯着耳朵里的草卷,一面向我们行来,“宋知州,青娘子!你们怎么找到这来了?”

宋宁海草草执手:“阿布头人,悦州那边出事了,我们是特地来寻你帮忙的。”

英花脸色陡变:“南广部出事了?宋大人——”

老阿布摆手打断儿媳:“英花,把娃崽带到外面去,守在门口,暂时不要放人进来。”又指向火塘旁的竹席,对我和宋宁海道,“二位坐下慢慢说。”

我将石门蕃大军即将抵达南广,连夜赶赴马湖求见董腊,却频频碰壁的经过和盘托出,只略过罗重扣住韦济一事不提。

老阿布专注听完我的讲述,沉吟片刻道:“青娘子胆识过人,远赴马湖报信,是为大义。只是当日在悦州州衙,那么个情况……大首领很难不对你心存芥蒂。

“话再说回来,马湖、南广两部,曾是结过盟的兄弟,不是老阿布小瞧青娘子,这部落之间求援,讲究对等。只要罗重没战死,就该他来;实在不行,也该他的儿子来。

“你们悦州的韦大人,不是最讲究礼数的吗,为何没有想到这一层?白白地让青娘子赶上门受这个委屈,还连带宋大人跟着难做。”

“这——”我一时语塞。

宋宁海“呃”了一声,接过话头,“阿布头人,是这么回事。石门蕃那边派人到悦州诱降,逼迫罗头领,加害韦知州。

“韦知州知晓此事后,决定将计就计,与罗头领做戏麻痹贼人,套取情报。为了不露痕迹,惊动贼人,这才托付青娘子,暗中来马湖传信。”

这一番找补,全无破绽,我钦佩地睨了他一眼,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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