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长头人回道:“照我说,只要石门蕃不来招惹我们,我们又何苦送上门去?加强东南边防就是了。”
麻柳峒头人亦道:“是啊!就按增援三千人算——这三千‘土丁’拉到外面作战一个月,得花多少钱?
“要是战况激烈,拖的时间久了,再留下一群孤儿寡母,日后的抚恤,又得花多少钱?
“我们马湖本来就穷,要是为了——”说到这里,他瞄了我一眼,继续道,“要是逞一时意气,被拖入泥潭。这样的做法,难道明智吗?”
建议加强边防的头人,对着宋宁海又道:“宋大人,我前些日子送伢崽下山读书,那个汉人先生教他们圣人之训,念什么——‘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注一)。’你看,你们的圣人都说了——人穷的时候,就该管好自己;等够发达了,再去帮助别人。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
宋宁海瞪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终是将反驳的话,咽回肚子里去了。
老阿布轻轻摇了摇头,问向董腊:“大首领,你怎么看?”
我赶紧朝宋宁海招手:“宋大人,来喝口水。”
宋宁海抄手走近,接过茶碗,一饮而尽,悻悻道:“听听,他跟我谈孟子。他居然……跟我谈孟子!你说可气不可气?”
我扯了扯嘴角:“子曰‘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注二)’。”
宋宁海闷声道:“蛮,蛮不讲理!何以嚣嚣?”
彼时,董腊言道:“我再重申一次——有宣调,即刻出兵,绝不推诿;眼下没有,只能束甲以待。
“羁縻之地不比正州,朝廷准许我们蓄养‘土丁’,是为戍边自保。倘若无宣出战,事后再被好事之人奏报‘西南蛮酋拥兵自重,不服宣调’,我董氏一族在驯州,将再无立足之地!”
说着,看向我和宋宁海,“董腊言尽于此,不知二位能否体谅我的难处?”
宋宁海面色铁青:“巡检司信兵已在去往戎府的路上,只是旧州坝来回,至少三天,拿到宣调再出兵,恐怕为时已晚!”
那年轻头人又道:“宋大人,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呢!南广部虽然打仗不行,但也不是纸糊的,撑个十天半月的,肯定没问题。”
“就是,来得及,宋大人不用这般担心。”
“我们边境部落就是这样,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脚,家常便饭了。”
众人纷纷安慰起宋宁海来,其中一个一直没有表过态的头人,突然出声:“大家想过没有,纳惹来势汹汹,后头会不会有人给他撑腰?就算打条狗,还得看主人呢。南广附宋已有十二年,石门蕃说打就打,一点都不顾忌的。还有罗重,难道一定会死命撑?万一他一碰纳惹就投降怎么办?”
麻溪峒头人道:“那就更加不能动了。南广要是和石门蕃穿上同一条裤子,我们马湖再凑过去,岂不是找打吗?”
我嗤笑一声:“诸位头领绕来绕去,总算窥得其中关窍。当年马湖部献土纳降,是为西南诸蛮头一家。此等惊世之举,如今看来,实为家国大义;可在某些人眼里,这么做,何尝不是弃约背盟。”
董腊勃然变色,指着我怒道:“青娘子,你什么意思?!”
我执手与其对视,坦然道:“董大首领,我的意思是南广被攻陷也好,投降也罢,一旦与石门蕃合流,他们下一个要打的——必然是你马湖!
“峒人有句老话——‘有绵羊则烧山,有敌人则找朋友’。倘若舍不得烧山,又放弃朋友;绵羊靠什么养活,敌人来了,又能指望谁来帮助自己呢?
“青城知晓马湖部的困境,亦体谅大首领的难处,这才自告奋勇,赶赴驯州传信!”
老阿布长叹:“我们僰道三路蛮,就像这火塘里的锅庄石,相互之间,既不能靠得太近,又不能离得太远。可不管怎么说,终归在一个塘里,以后做兄弟,还是做仇人,该有个了断了。”
宋宁海道:“南广、马湖已入宋境,自然是兄弟。这次若能伺机将石门蕃拿下,僰道三路迎来大团圆,以后通行、通婚、通商,大家的日子定会好起来的。”
头人们开始交头接耳:“这两人的话,到底能不能信?”
“青娘子说的倒是实情。当年石门蕃的老大被我们这边的……气得箭疮崩裂而亡。要不是中间夹着个南广,还有马湖江天险,早不知道火并多少回了。哎,算起来,这些年南广也替我们马湖挡过不少灾,能帮还是帮一把吧!”
“拿什么帮呀?我们峒是真的穷!前阵子为了推‘下山屯田’的事,那些‘土丁’就差造我的反了!”
夜风穿堂而过,带着山间特有的湿冷。
远处传来鸱枭凄厉的鸣叫声,众人不约而同地朝火塘又靠拢了些,跃动的火苗在每一张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老阿布的儿孙披毡跪坐在灵堂两侧,前排的英花倏地站起,朝着老阿布站立的方向,大声道:“阿爸!什么兄弟仇人,有钱没钱的,你们说的这些,媳妇听不明白!
“英花只晓得——我嫁到马湖三十年,马湖有事,我绝不会丢下夫家不管!同样,我也是南广的女儿,南广有事,我也绝不会丢下娘家不管!
“你们聊你们的,我自个回南广,有一道的,点人、抄家伙,跟我走!”
跪地的阿布家人呼啦啦站起一片:“大嫂,我跟你一道!”
“阿妈,儿子陪你!”
“算我一个!”
“还有我!”
“走走!”
变故来得促不及防,围在火塘边争论不休的头人们,面色益发难看。
阿大箭步上前,张开双臂,拦住众人道:“英花,你冷静一点!”
英花厉声道:“你让我怎么冷静?石门蕃的蛮子打过来了,我的娘家就在庆岭!”
阿大冲着英花身旁的伢崽吼道:“都别胡闹了!阿翁还没发话呢!还不快把你们阿妈拉走!”
英花分手,大力推开两个儿子,转身从人群中拽出一名年轻妇人,一同来到阿大面前:“阿布也都!你睁眼瞧瞧,站在你面前的人是谁?!
“三十年前,你带着鹿角峒的人去天池抢盐,三弟他们年纪还小。要不是我娘家几位哥哥领了族人来帮忙;要不是阿施的阿翁舍身替你挡了一刀,你以为你还有命站在这里,冲我和孩子们嚷嚷?”
阿施垂首,带着哭腔道:“大伯、大妈妈,阿施求求你们,不要吵了……”
阿大嘴角哆嗦着,说不出话来,黝黑的脸膛,此刻涨得发紫。
英花仍气不过,伸手将他推了个趔趄:“阿布也都,你可真令人寒心!三十年了,我英花是怎么对你跟你几个兄弟的。如今我娘家兄弟遇到难关,你不想管,还不想让我管!是不是?!”
老二、老三哥几个,齐声叫道:“大嫂!”
阿大跺脚,拨开众人,走到老阿布身前跪下,“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阿爸,儿子不孝!儿子欠英花的,要还!鹿角峒欠庆岭的,也要还!儿子要是回不来,欠阿爸的,下辈子再还!”
老阿布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走向棺木旁的座椅,颤巍巍入坐:“孩子们身上流着南广人的血,老阿布没法劝,也拦不动,相信各位头领能体谅我的难处。
“这次让孩子们奔赴六地报丧,一来是为了宋知州、青娘子的托付;二来算是老阿布的一点私心,”说着,起身看向自己的儿孙,“趁现在还齐全,怕只怕石门蕃这场浩劫过后……就当提前道个别吧。”
“阿爸!”
“阿翁!”
阿布家的孩子们纷纷跪下给老人磕头;火塘旁的五族头领齐齐看向董腊。
董腊的视线晃到我身上,冷不丁问道:“不知青娘子与你们南广部的罗头领,是何关系?”
我坦然道:“罗头领次女与我女是结拜姊妹。”
“既然如此,”董腊举手齐胸,微微颔首,“那我倒是想和青娘子结个亲。”
结亲?结什么亲……难不成还想打我家槐序的主意?
我一头雾水,正待追问,老阿布跳出来击掌:“快快!去捉只鸡来!大首领要与青娘子结拜!”
马湖部在董腊号令之下,迅速集结四千人马。
这支以董氏、阿布两族“土丁”为主的队伍,星夜兼程,终在宋历冬至前一日破晓,悄然抵达南广外围。
我记挂州衙形势,又不便直言,遂向董腊、英花等人抱拳道:“哥哥姐姐们一路辛苦,不若在此稍事休整,容青城先入筠连镇,回禀知州、通判二位大人。”
英花忙道:“妹子,我陪你去!”
我欲推辞,董腊出声,口气不容反驳:“你们在这等着,我随青城妹子走一趟。”
“是,大首领!”
临到州衙,巷口人头攒动;看衣着,不似寻常百姓。
我心中一凛,连忙滑下马背,将绳缰拋给董腊:“义兄劳驾!”
注一、注二出自孟子的《尽心章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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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石门蕃(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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