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番薯尽毁的第三天,孟寰海出了县衙。他没穿官服,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胡子拉碴,眼窝深陷,但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宁折不弯的标枪。
他没带随从,一个人背着手,在清川县的大街小巷晃荡。先去孙掌柜的钱庄门口站了会儿,盯着那“童叟无欺”的牌匾看了半晌,看得孙掌柜心里发毛,赶紧让伙计把门板掩上一半;又去几家米行转了转,看着那依旧□□的米价,面无表情;最后,他晃悠到了城隍庙前,看着那些领了崔家粥、面带菜色却对崔家感恩戴德的百姓,目光深沉。
人们见了他,都下意识地避开,眼神复杂,有同情,有畏惧,也有几分看热闹的漠然。孟寰海浑不在意,该看哪儿看哪儿,偶尔还蹲在路边,跟卖柴的老汉聊两句今年的收成,听那老汉唉声叹气,说交了租子剩下的粮食,怕是撑不到夏收。
“会好的。”孟寰海拍拍老汉的肩膀,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起身走了。那老汉看着他消瘦的背影,浑浊的眼睛里有些茫然。
傍晚,孟寰海回到了县衙。他没有回二堂,而是直接去了大牢。牢头见了他,吓得腿软,以为这位爷又要提审哪个犯人。
“把王有德带出来。”孟寰海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
很快,病恹恹、瘦脱了形的王有德被带到了刑房。昏暗的油灯下,刑具的影子张牙舞爪。
王有德扑通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大人!大人饶命啊!小的知错了!小的什么都招!是周通判!是周通判让小的在账目上做的手脚!那些‘损耗’,大半都……都孝敬给周通判和他上面的人了!沉船……沉船小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大人!”
他像是被这些日子的关押和外面的风声吓破了胆,不等用刑,就一股脑地吐了出来,虽然语无伦次,但关键的名字和事情,都指向了府衙的周通判,甚至暗示了更上层的关系网。
孟寰海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直到王有德哭喊得没了力气,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钉子,一字一句砸进王有德心里:
“你的话,本官记下了。但空口无凭。把你刚才说的,还有你知道的,所有经手过的,见不得光的事情,时间,地点,人物,数目,给本官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下来。画押。”
王有德愣住了,抬起头,惊恐地看着孟寰海。
“写,你或许还能多活几天,等着朝廷来人核查。不写……”孟寰海没有说下去,只是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那些刑具。
王有德浑身一颤,瘫软在地,最终,颤抖着接过了纸笔。
孟寰海就站在刑房里,看着王有德一边哭一边写,直到夜深。
拿到那份墨迹未干、按了手印的供状,孟寰海仔细折好,揣进怀里。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王有德的口供未必能扳倒根深蒂固的对手,但这是一把钥匙,能撬开一道缝隙。
他走出大牢,深吸了一口夜晚清冷的空气。抬头望去,月隐星稀,乌云压顶。
是夜,崔敬祜收到了一份没有署名的短笺,只有寥寥数字:“卒已过河,剑指楚汉。”
他捏着纸条,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孟寰海这是要孤注一掷,把王有德这张牌打出去了。目标直指府衙的周通判,乃至其背后的“汉王”。
“果然……够狠。”崔敬祜低声自语。这把刀,比他想象的还要锋利,也更容易折断。
他沉吟片刻,对黑暗中吩咐道:“让我们在府衙的人,动一动。把周通判近年来一些不太干净的手尾,‘无意中’漏点风声给按察司那边的人知道。”
“是。”黑暗中传来回应。
崔敬祜走到窗边,望着沉沉的夜色。孟寰海在前面冲锋陷阵,他需要在后面,为他稍稍牵制一下对手的火力,至少,不能让周通判那么容易就把事情压下去。
这盘棋,已经到了搏杀的关键时刻。孟寰海这个过河卒子,已经悍不畏死地撞向了对方的“帅”。而他崔行川,这个一直隐藏在棋局之后的“士”,也不得不开始挪动位置了。
清川县的夜,暗流汹涌。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而风暴的中心,是那个揣着供状、眼神决绝的九品知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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