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三年，永和宫，巳时已至，四阿哥胤禛照惯例前来给德妃请安。

德妃是宫中四妃之一，是四皇子、十四皇子、皇九女和皇十二女的生母，地位高，资历深，乃永和宫主，大清以孝治国，四阿哥为了尽孝道，平日里只要闲下来，便总不忘过来永和宫给德妃请安。

德妃眼眸轻轻合拢，一旁的宫女正缓缓给她扇风，四阿哥在给额娘请安后，坐在一旁捻着茶杯，不发一言，似是在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倏忽，德妃睁开眼眸，“老四，你当了阿玛，有了大格格，那是额娘的大孙女，额娘为你高兴，只是后院里伺候你的人终究少了些，只福晋和格格宋氏二人，福晋年纪尚小，宋氏刚生下大格格，不能伺候你左右。”

四阿哥放下茶杯，微微皱眉，“额娘的意思是？”

“李悦。”德妃朝旁边扇风的宫女示意，宫女愣了一下，缓步上前，“娘娘有何事吩咐奴才？”

四阿哥视线落在名叫李悦的宫女身上，这宫女面相圆润，眉宇间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家碧玉的怜人感。

不说四阿哥喜不喜欢李悦的颜色，至少德妃看着这宫女心里舒坦。

德妃给儿子选妾总不会选一些妖艳之色，这样岂不是坐实了她儿子好色的名头，她地位稳固靠的是两个活下来的儿子，大儿子只有在万岁爷面前得脸，她地位才会越发稳固。

她淡淡道：“她出身汉军镶白旗包衣，是个好生养的身子，你将她收归房中，改日额娘说不定能盼来大孙子的好消息。”

四阿哥点头，“是，儿子知道了。”他答应的倒是挺痛快，事实上，对他这种皇子阿哥来说，随便将一个妾室迎进门不过是顺手的事。

方才皱眉也只是担心额娘将不合规矩的女子放进他后院，他拒绝不得又无法彻底冷待，李氏出身汉军镶白旗，是旗人出身，身份上还算合规矩。

李悦心里惊了惊，她好端端的当着宫女，昨儿见德妃问她名字，还以为自己规规矩矩的总算被德妃注意到了，能走上升官发财的通天路，结果怎么就被德妃指到四阿哥后院里当他的格格了？

格格岂是一般人能当的，那可是妾，还不是有着正经名分的妾，在当家主母眼皮底下讨日子，无论当家主母脾气多好，只要当妾了，能过上什么好日子！

她心里暗暗叫苦，可是德妃已经将事情说定了，岂容她反抗，她看着德妃目光落在她身上，心里一凛，温声道，“娘娘放心，奴才一定会伺候好四阿哥的。”

“是个懂事的。”德妃漫不经心道，到了她这个地位，随意将一个宫女赏给自己儿子不过是随手的事，那个宫女愿不愿意也不是她该考虑的。

或者说，在德妃眼里，将宫女赏给自己儿子，宫女就得感激在心，宫里这么多奴才，也不是人人都能被她看中的，能被她看中，实乃福气。

李悦默不作声随四阿哥回阿哥所了。

此时康熙皇帝的所有儿子，除了嫡出的太子爷能住在象征着东宫意义的毓庆宫外，其他阿哥都住在阿哥所里，至于理由，自然是这些阿哥还没被封爵，光头阿哥是没法出宫建府的。

李悦一路跟在四阿哥身后，四阿哥对她这位新晋的格格显然不是很在意，一路上能得到他几道眼神的，只有心腹苏培盛，好在李悦谨记自己初来乍到的身份，没敢在四阿哥面前刷存在感。

直至她跟随四阿哥到了院落里，迎接他们的人正是四福晋乌拉那拉氏。

四阿哥后院挺简单的，嫡福晋乌拉那拉氏在康熙三十年进门，可惜年纪太小了，至今都还没跟四阿哥圆房，因此生下大格格的格格宋氏才是四阿哥名义上的第一个女人。

后院里名义上为四阿哥女人的妻妾，在李悦进门之前只有福晋乌拉那拉氏和格格宋氏两人。

李悦一直低头谨言慎行，因此没发现四福晋乌拉那拉氏落在她身上的不善目光。

“四爷，李格格暂时就安置在绛雪院吧。”乌拉那拉氏早就收到自家爷收新人进门的消息了，该生气的早就生气完了，等对上李悦时心情还算平静，哪怕她对这新人一点好感都没有。

“嗯，福晋，你看着办吧，爷去看看大格格。”有福晋在，胤禛对后院之事都很放心，抛下这句话后，就去看宋格格昨儿刚生下来的大格格了。

宋格格生下来的孩子虽不是一个阿哥，可也是四阿哥头一个孩子，这头一个总是特殊一点的，承载着四阿哥初为人父的喜悦和自豪。

“是，爷。”四福晋的脸上泛着些微冷意，目送四阿哥离去，随后轻飘飘的视线落在李悦身上，“你是李氏？”

李悦点头，稍微挺直身板以示自己对福晋的恭敬，“是，福晋，奴才叫李悦。”

“既然来了后院，就得守这里的规矩，别动不该动的心思，想必你不会想看到自己的下场如何。”福晋语气平静。

“奴才不敢。”李悦脸都僵了，她琢磨不透这位当家主母的心思了，她这才刚进门，没有跟四阿哥行房事，也没有诞下一儿半女，四福晋作为四阿哥明媒正娶的妻子，怎就这般针对一个身份低微的妾室。

以往四福晋过来给德妃娘娘请安的时候，她看到的是温婉好说话的四福晋，不像今日，彻底崩了她对四福晋的认知，可是仔细想想，一个后院的主母怎么可能会是一副好脾气，至于在永和宫的另一副样子，也很好解释，儿媳妇对上婆婆，哪能不孝顺善解人意。

只是知道归知道，李悦心里还是挺郁闷的。

四福晋在下马威后，施施然离开院落，留下李悦对着朱嬷嬷的冷眼。

“格格请吧。”“好。”

李悦跟随朱嬷嬷抵达偏院，态度恭敬，跟对上四阿哥和四福晋时没啥区别，顶多身板更直了，她是不能得罪朱嬷嬷的，她初来乍到，什么都得防着点，态度摆在那了，别人才会对她放松警惕。

“李格格今后就住在这儿了，福晋这一个月来身子不适，李格格明儿无须起来给福晋请安，至于另一个偏院，叫凝安院，那是宋格格住的地方，李格格切记莫要前去打扰宋格格和大格格，大格格可是这后院的主儿。”

李悦在一旁连忙点头，显得十分乖巧认真，难得见到面上这么没有心机的人，朱嬷嬷不免多看了她一眼，多叮嘱句：“在后院，主子爷和福晋是你要伺候的主子，你且记得这点，无论何时都不能忘了规矩。”

“是，多谢嬷嬷提点！”李悦心道，朱嬷嬷是在警告她在后院不但得伺候好四阿哥，还得处处恭敬福晋，不得得罪福晋。

这话不用朱嬷嬷多说，她自然会死死遵守，毕竟她一开始能抛弃自己现代人的自尊自立快速适应德妃宫女的身份，靠的就是这份胆小谨慎，她要是不将自己的命悬在脖子上，她现在早就魂归黄泉了，这世间不会再有一个叫李悦的女子，有的只是乱葬岗上一副新添的尸体。

“嗯，奴才告退了。”朱嬷嬷没有格外提点她现在作为四阿哥的妾室了，就该有后院半个主子的觉悟，还将自己当成奴才行事，怕是小家子气，不讨四爷喜欢。

但李格格这副模样却是能让福晋放心的，朱嬷嬷作为福晋心腹，还巴不得李格格还没侍寝就早早失宠。

李悦松了一口气，目视朱嬷嬷离开此地。

她终于能在这块新地盘放松的呼吸了。

李悦扫了一眼四周环境，房间极窄，就放着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没有其他摆设，可尽管如此，她已经很满足了，退一万步来说，虽然她现在无法赚银子出宫了，可她在这里的房间比在永和宫当宫女的住所大太多了，还不用挤大通铺。

初来乍到这个朝代，李悦一直谨小慎微做事，不是因为她没了作为现代人的胆气，也不是她生来就低贱，喜欢伺候人，仅仅是因为在来到这个朝代后，她遇到的一件事让她的想法彻底改变了。

当时，她穿成伺候德妃的宫女李氏时，她最好的朋友穿成伺候袁常在的宫女张氏。

她们俩能发现彼此身份，可能是因为她们的眼神在宫里格格不入吧，她们俩的眼神格外明亮，仿佛没有遭受过任何禁锢的不谙世事的眼神，在宫里伺候人的宫女怎么可能会有这种眼神，就好像一个麻木的身体里装进了活力十足的灵魂，在外人眼里，那是一眼就明白的夺舍。

她们得幸于在现代相处的默契在一次对视中明白彼此身份，在后宫有了彼此的一份安慰，但也不幸于这种眼神，袁常在位份再怎么低微，都是生下过公主的贵人，在发现帝王过来看自己和女儿的时候，目光有一两次扫到她朋友身上，怎么会无动于衷。

于是，在某一天，她朋友就莫名其妙死了，她不相信自己朋友会死的这样荒诞，明明昨天看她还笑着跟自己打招呼，怎会一个晚上就病死，她找遍她认识的所有宫女太监嬷嬷，只为了一个理由，可人人都说她朋友就是病死的，只有一个嬷嬷看不过去，告诉她，她朋友是得罪了袁常在才一夜暴毙。

从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开始，她浑身发抖，人命啊，在这个时代太过轻薄了，它甚至只是宫里主子的一句话。

李悦的心彻底冷了，从此谨小慎微在德妃身边伺候，不敢有任何越矩的行为。

她害怕这个时代，她为人命之轻震惊，也怕自己会死得如此轻易，她要活着，万一她还有回去的机会，就算不能回去，她也不能死，能记得朋友的人只剩她了！她们是共同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异类。

可她要想办法让自己变成这个时代活着的人的同类。

李悦心想，她从一个地方到了另一个地方，不过是换了一个主子，干的还是伺候人的活，她只要足够小心，一定能安安稳稳的活着的。

而这四阿哥即便会是未来的雍正帝，她也不考虑争宠得势攀上高位这种事。

因为她清楚，史书上寥寥几句话根本不足以让她了解活在她面前的人，她一个人的力量没法撼动历史，她争宠站到最后的几率不大，但是她一旦失败了，就是百分百没命，她只想安安稳稳过完自己这辈子。

想了这么多，将该理顺的事都理顺，李悦松下心神，扫着桌面上粗糙简陋的茶具，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但下一刻，她耳边响起一道声音，她心里一惊，差点将茶水甩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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