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拾玖

崇庆太后老佛爷听儿子说媳妇病了,端着茶饮一口,不紧不慢说:“前儿她失魂落魄,没瞧出来这么厉害。”搁下茶碗看皇帝,问,“太医诊过?”

雍朝后宫平顺、子嗣稀薄,太后早早生下健壮的儿子,又顺当养大,且六岁就得皇帝爷爷的宠,她受的委屈少,察言观色上用力有限,这几句都透着不在乎。

扫到皇帝脸上,意外发觉他难得露情绪,眼睛眨得比平日略快,似是正担心;头脸也有点灰败,不比前儿,一样是不带情绪,进屋一抬头,照得满室生辉。太后立马觉得刚刚这两句说得太冷淡,儿子大约终究有些在意皇后。

转头想,总归二十多年的夫妻,儿子虽然从成亲就给发妻的体面有限,可一点半点儿的,偶然也有。

他性子冷,骄傲,心却不硬。媳妇那人,活泼不足,温柔大方贤惠稳重。可惜她没福,嫡子养不大。要不,儿子对嫡子最看重,话里话外只想传位嫡子,所以才对永琏严厉,对永琮用心。皇后若是生三个四个儿子,皇帝再严厉也总有养大的。看在嫡子的面上,母以子贵,皇后的体面总之该有。

太后叹气,归根结底,怨皇后不争气。还是皇帝大度,这会儿皇后病了,他不计较仍上心。只是,这上心里也有为子嗣打算的意思。

毕竟两年前皇后还能生永琮,身子养好了,再生也可能。无论如何,不宜表现得太不在乎皇后,刚那几句说差了,太轻描淡写。

“叫娴妃她们几个轮着去探探皇后。”太后不等皇帝答应,转头用下巴对着娴妃她们一点,“娴妃排个班儿,也别都去搅皇后,半天换换,看着点儿汤药炭火,防着那些奴才趁主子病了不尽心。”

“朕看还好。”乾隆心里着实乱,淡淡说一句。皇后身边一个影青,能干周到,对他是敬而远之,但对主子娘娘万般好。

“皇帝在,奴才们自然都好。”太后淡淡说,“可皇帝也不能十二个时辰在。”

乾隆想起那天傍晚,她孤零零躺在帐子里,哭得满脸泪,渴得说不出话,身边一个人没有:太后的话不无道理。

他觑眼太后,这话里好像还有敲打他的意思,自从皇后病了,他足足两日没去书房,从太后这儿出门就转到皇后那儿。舟次里事少,可也没少到可以不理的地步儿,太后不愿他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在皇后身边儿。

书房里确实没大事儿。皇帝把万应一干人都撵出去,独自坐着喝会子茶,随手翻翻这两日抄的节略邸报,军机大臣处理地算得当,照他的挑剔,是该更好。可是转头想,算了,只当是为皇后积福,这阵子少骂人。

那日帮皇后换下来的紫色绒花花簪还随身带着,他放到鼻下嗅嗅,皇后身上的淡淡香气已经若有若无。左不过半筐字纸,看完他就回去,顶多一个时辰的光景。随手把花簪放在桌上。

正静着,万应探头探脑进来:“万岁爷!彦贵人求见。”不等乾隆说话,万应压低声音说,“像是有事,一双眼睛红红的。”

万应想让彦贵人见驾。自从万应跟着主子爷,除了国丧,什么时候见主子爷这样“素”着,而且一“素”几天。

这位主子啊,跟老主子不一样,老主子是对男女之事不热衷,这位主子看起来冷情冷性,只有经了男女事,从贵主儿身上沾了热乎气儿,才能平平常常对下头人,否则他那脾气……能把万应他们吓得屁滚尿流,也有打得皮开肉绽的时候。

最近得意儿的,正是这位彦主儿。她来,万应巴不得。若她不来,万应也得想着法儿引她来。倒是省了万应的事儿。

彦儿扭着丰腴肥美的身子从万应掀起的帘儿下闪进来,直接绕过书桌走到乾隆脚边,跪倒了,说:“彦儿给皇帝请安。”带着金川女子特有的爽朗大胆,她不等乾隆答话,抬起头说:“万岁爷一下就把人撇开了。”

她仍是小麦色的皮肤,圆圆的眼睛,有些像羊,无辜的。皇帝一瞬间发觉姜是老的辣,太后说的没错,她长得像皇后,五官轮廓说不清,肤色也浓淡不同,可就是像。

酉酉,年轻了二十年的富察酉酉,在某个夏天里无缘无故晒黑了,又走到他跟前,瞪着哭得发红的眼睛,怨他。若是二十年前,他指定不理她。

“起来。”他定定神。眼角光里看她双手撑着地,穿着花盆底儿难跪难起,再加上她穿不惯,姿态简直没法看。

他莫名心疼,起身拉她,伸手过去她却不兜搭,他一急两手搭着她的腰,倒拔垂杨柳一般把她抱离地,三步两步抛在榻上。他小憩用的卧榻极软,温柔乡。只有皇后屋里的床铺会磕坏人。

转身时早被彦儿拽住袍子边儿:“主子,别走。”他转身又看见二十年前的富察酉酉,这几日反复踏进去的记忆里的日子,好像突然活了。

那时候大阿哥没出生,他没让小妾先生孩子给她没脸;大公主也没出生,她的日子里没有深入骨髓的丧女之痛。就是欢脱高兴的那个酉酉,单纯地眷恋他。甚至有些不贤惠的霸道,自家爷们儿,她不叫他走,谁也别想沾沾手指头。

他闭上眼睛,两手提着咯吱窝,把二十年前的酉酉捧起来,不容分说把她嘴里的气息嘬个干净,又把她揉和成一滩泥。

*

“怎么起来了?”乾隆走到皇后屋里时,天色已暗,皇后穿得齐整,素素淡淡立在门边。

他看她忍不住愧得慌,本来只去书房坐一个时辰,彦儿来,变成大半个下午。这会儿张皇而来,身软步虚。不知脸上瞧得出来嚒?他摸一把脸。

“我好多了,总躺着也累,下午娴妃来,不换衣裳算什么。总是太后老佛爷点来的人。”乾隆柔柔牵住皇后的手,她笑一笑,眼角皱起细细的纹理,“也想瞧瞧主子回来没有。”短短两日日,她对他对自己又有了几分信,敢真真儿地笑,露出破绽。

“主子,累了?脸色像是有些不好。”皇后扭头唤影青,“端参茶。”又对皇帝说,“我喝过了很甘……”还没说完,她咳一声。

“膳呢?用了歇着吧。”乾隆拍拍富察皇后的手,“朕精神也短。”他忙不迭想吹了灯过完这日,被皇后炯炯的眼睛盯着,他怕露痕迹。

刚跟彦儿……都是他后宫的女人,他招幸谁都不用跟旁人交代。可是一看到皇后,就像是偷情回家,又像是做下对不起她的事儿。刚鬼迷心窍。他保证过,等她好了陪她一个月。

富察皇后下午等乾隆,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心里有事像是总往肺里走,下午咳个不住,熬到夜间她早累了。夫妻盘腿对坐着,皇后拨亮灯芯,留恋地说:“咱们聊会儿,等这灯暗了就睡。”

“直接睡呢?”他问。

“一个月短着呢,过一日少一日,今儿大半个下午不在,以后事儿多,恐怕整日整夜不在。”她笑着说,“我舍不得睡。主子累了,咱们躺着说也行。”她终于有点胆量,向乾隆拉住他的手,跟自己的手掌心一合,“不说话也行。”

她又主动,又被动。总之活生生的,不是镌在金册里的字儿了。可能这几日乾隆对她太好,让她浑忘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每一个不敢放肆堆出皱纹儿的笑里,每一个谨小慎微不敢逾矩的举动里,每一句吞吐不全的话里,原都有乾隆和太后的震怒、不满、威压。她顺着他和太后的意思才变成那个“温良恭俭让”的富察皇后。

只因他对她温柔两日。她像好了伤疤忘了疼,露出孩子气的天真柔软,毫无防备对着他。下午他不在,她着实心慌。是不是她又一次错了,无论他怎么对她,她都该对他谨小慎微,叫他主子,心里也拿他当主子,伺候他、听话,护好自己。

就像她起病的那日晨间,她倚在他肩头应的那声“嗯”,她累了。看穿了,“不倒翁”有什么趣儿,儿子殁了,女儿眼瞅着出嫁,驸马是温厚的老实人,家里显贵,富察氏弟弟出个抚远将军,足够尊贵荣宠,没有她,富察氏家里也显赫。

女儿、家里都不用再靠她,不当“不倒翁”,废了死了,对她未尝不是解脱。

所以他说陪她,她信;他那意思宠她,她也不疑心,当个睡前还要皇帝陪着说话的宠后,有一日算一日。

赌一把,她豁出去信他,把一条命交到他手上,万一赢了,或长或短的这日子,都痛快。总比细水长流的“不倒翁”式的憋屈强。

两人轻轻躺下,对着脸儿。“主子有心事?”她抱着他的手在胸上,轻声问一句。

“嗯。”他摇头否认。自己解了颈下第一颗钮子,领口一豁,皇后对他样样在意,一下看到他颈下前儿的红印子已经转成淡淡的黄色。还有道儿什么?

她另一手把着他肩头,往他怀里纵一纵,沐在他的呼吸里。看清了,黄印子上有几道儿淡淡的红印儿。像指甲划的。

怪道他回来,身上的气味不纯,像是混了别的。她还不信:她这一日好一日不好,病还闹着,他就从太后老佛爷那儿转到不知谁的床上?

二十年都这样,从来这样,从娶她那日就这样,他就是这样的人,到老到死。她竟然还敢信他、肯信他,把一条命交到他手上。

灯开始突突跳,他陪着她的这夜将尽了,她把他的手背贴在心上,问:“主子,我也不是预政,单单想到傅恒心里突突,下午见过跟他相干的什么人?”

她不息心,还要问一句,万一他说出来?那就不算隔阂,她陪不了他,他找别人陪一陪,她不该吃醋。

“没人。”他另一手拍拍她,“灯跳了,睡嚒?你还要吃遍药?去净房嚒?”

“要吃药。就是怪冷的。”她藏着脸,说到后来语气里带着潮气。

“朕给你拿。”他如蒙大赦,一掀帘儿光着脚蹦下去。一阵细细的风撩进来,撩得皇后心冷,心事走肺,本来下午偶然咳一声,这夜里变成咳咳咳不休。

倒是睁眼就能看到他支着头侧歪在身边,她一醒,他马上惜字如金地殷勤问:“喝药?喝水?”大手在她背上敲一敲。

他领子豁开,脖子就在她眼皮子底下。不知窗外是多好的月亮,隔着窗户,竟把他的脸映亮了,闪烁的眼睛,还有颈下的红痕。躲也躲不开。

她摇摇头,这次信他是她主动选的。她伸手摸摸他的脖子,柔和温吞地一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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