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都是乾隆的嫔御,尔珠本不能登舟,他从京里一路经陆路送和敬公主到山东,公主上船后,他在岸上跟着太医扈从的车队走。
身份尴尬,还没跟公主成婚,尔珠身上只一个出生就带的三等侍卫衔,黑不提白不提的,跟着皇家东巡的船队名不正言不顺。说是主子,他混在奴才里,说是奴才,他又是堂堂的蒙古亲王嫡子。
自家带了车马,拔腿可走,只是,转念头想,他走了,公主怎么办?皇后娘娘薨逝,简直想不出公主多伤心,无论如何他得陪着。为了心爱的人,他受点儿委屈算什么。
傍晚吃过饭,尔珠坐在车上,一直掀着帘子往船上看,自从中午跟公主在舷梯分开,他再没见她。眼前一线水岸,竟比皇城的高墙更不可逾。暮色里,这只大船渐渐变成一个巨大的阴影,尔珠投身在日影里,想,不知榴榴现在哭成什么样儿?往常宫里也是一地鸡毛,胜在地方大,不想看不想听就能不看不听,现在那么多人挤在一艘船上,躲也躲不过。
越想心里越乱,尔珠不是个急躁人,千挑万选的驸马,头一样,脾气好。在宫里陪阿哥们读书,师傅教的也多是“每逢大事有静气”,越是场面大越应当沉静。可是“关心则乱”,人又不是石头,在意在乎的人身处痛苦险难,再坚强坚韧的人也难免心里不安定。
船上的老嬷嬷来找他时,他才发觉盘膝坐太久,早麻了,站也站不起来,只能换个姿势缓缓,难为情又谦卑地说:“不防头腿麻了,姑姑教导,小可听着。”
所以和敬公主从太后屋里跑出来,只几步,迎头碰上尔珠。“珠哥。”她抓着他的袖子,“珠哥。”她再说不出别的来。尔珠早听嬷嬷反复说公主大约伤心惊异,反而镇定,说:“我来给娘娘拈香,公主请带路。”
嘴上说公主带路,全是尔珠扶着公主的胳膊,由着她一身都靠在自己身上,两人相扶相抱偎依着到富察皇后屋里,舟上地方浅窄,皇后的灵堂就设在此处。
灵堂里只寥落的几个人。影青带着太后佛堂的几个师父,守着灵幡敲木鱼念经;原该跪拜的嫔御,偷奸耍滑,溜得无影无踪。影青也不管束她们,走了正好,望着屋里飘忽的香烛灯火,影青想,主子娘娘不想见她们。
看到公主和尔珠,影青见到亲人那样心里刺疼。
公主终于来了!富察皇后最喜欢儿女,可她至死没再见到这世上仅余的女儿,甚至连句话都没留下。影青难过极了,公主有三四分像主子娘娘,见到公主就跟见到娘娘一样,她心疼到没力气到公主跟前说句话,只对着公主遥遥磕头致意,便带着念经师父们出去。
一时人散,灵堂里只剩公主和尔珠,公主的精奇嬷嬷和宫女守在外头。
过片刻,乾隆脚步蹭着地,拄着一根单拐跟来,他脸色苍白且青,一丝神色也无,黑漆漆的眼睛,极爱修饰的他,今儿头顶冒青茬儿,辫子也毛毛糙糙,唬得奴才们见他只管跪地磕头,连山呼万岁都不敢。
这间灵堂!他醒了还没迈进去过。手抠在窗框上,他不敢想,她起病那天的日光是从这个窗扇儿照进去的?还有拂过她脸颊的风,映亮她脸庞的月光,都来自这扇窗?自从东巡,皇后一直住这间屋子,所以这间屋子见过皇后的笑,比他更多……
想到皇后的笑……温吞的,开朗明丽的眼睛由亮转黯,淡淡的喜意在脸上漾开,掩着疼一样定定盯着他,他还拽着她的衣裳帮她系扣子,把她一把枯瘦的身子兜得前后直晃,她也不说什么,由着他,盯着他。那时候她是失望的吧?不舍得他走,不舍得把眼睛从他脸上挪开……
至死也“想多看两眼”。
他对她做过什么,那么眷恋他的她能说出“咱俩别见了”!他想不通,他更不敢想。他曾浅浅想到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可他不敢深想。一旦想通了,他怕自己没勇气,连哀悼她怀念她都觉得不配。他已经这么对她,就算有下辈子,她笑着对他点头,他有勇气跟她相认嚒?榴榴说母亲跟着他就是受委屈……
就是这间屋子,他抱着她赌咒发誓许愿,牵着她的手,让她倒在自己怀里枕在肩上……
仍是这间屋子,已经大变样儿,他记不起怎么出来的,可他知道,这会儿,他无论如何迈不进去,甚至连往里望一眼的勇气都没有。额角抵在窗框的木头上,冷硬。他倚住了,只小心听着里面的动静。
来来往往的脚步,是公主和尔珠在上香。然后就听尔珠说:“公主,公主,别看。”
细细的衣裳响,还有木头拄在地上的声音,皇帝猜,女儿和未来女婿找了脚踏杌子坐。随后是尔珠稳定沉着的声音:“公主,就记着娘娘康泰时候的样子罢,带着笑,温柔和煦。”
乾隆只听个“笑”,心里就想扫钢针,钉板在心头来回磋磨,揉得鲜血淋漓,却不死不昏,每一丝疼处都真真儿的。酉酉的笑,酉酉对着他的笑,有多少真的?又有多少苦笑?她临走,一边吐血一边硬撑着对他笑一下……那一下,比扫十回钢针更疼。
“公主靠着奴才的肩嚒?冷不冷?奴才去唤嬷嬷送件衣服进来?”尔珠对公主有礼又细心。
乾隆听见里面动静,从窗缝儿里瞧,两人端正坐着,女儿坐张杌子,高些,尔珠在脚踏上,坐得矮,就算身量高,坐直身仍比公主低半截。两人各自手抚膝头,连衣裳褶儿都清清爽爽,没有一处挨着。
尔珠清澈的眼睛温柔盯着榴榴,遮掩不住的温存爱意,他抬抬手想摸摸榴榴的衣裳,结果停住,只恭恭敬敬坐在未过门儿的媳妇儿旁边。探探屋里的风,他挪动脚踏坐在风口给榴榴遮着寒气,又轻轻抱住榴榴的杌子腿儿挪到自己怀里,他也练得一身“腱子肉”,抱榴榴跟杌子跟抱猫儿那么轻易。
仍是碰也不敢碰榴榴,只面对面坐着。
榴榴坐得高,他仰着脸,吊着眼睛看她,手里还举张帕子:“公主,刚洗过的。”姿态憨厚朴实,没有一点儿世家子的倜傥模样儿。
乾隆在外头盯得不知是喜是悲。喜的是血气方刚的小子,对公主小心谨慎,连情都不敢表,一味“止乎礼”,明眼人都瞧得出他多在乎公主;悲的是他已然这么喜欢,偏偏扎煞着手无处下手,傻小子,这么木讷。
皇帝想不透,这就是爱。隐忍、克制,为了公主的的名声,尔珠愿意抑着自己,一把公主拥在怀里的渴望被他轻轻压下,他只在旁边静静陪着她。他的稳重和气,比风流、比倜傥,比满嘴的漂亮话儿,比霸道地把人拥在怀里更难能可贵。
公主伸着一根手指头,捋平他吊着眼睛纵起的抬头纹,带着哭腔说:“傻。”自己从他手里拽过帕子,坐着默默擦眼泪,沉默一会儿,问,“珠哥,你以后会这么对我嚒?”
“自然不会。”尔珠两手握着榴榴杌子的木腿儿,想一想,抬脸郑重地说。
“皇阿玛也说不会……”榴榴委屈极了,突然开始嚎啕,“皇额娘说过几回,皇阿玛总要纳新人,我们不指望他别的,别在皇额娘宫里,当着皇额娘的面胡来就行;‘下次就好了’……纳了魏佳氏,‘下次就好了’,纳了‘肠子佳氏’,‘下次就好了’,结果到这次,她自己躺在那儿。”
“又是纳了两个新人……”榴榴身子一软,趴在尔珠肩头,哭得“呜呜”有声,“我根本不敢问皇祖母,皇额娘是不是为了那两个人……我也不敢去看她,她们说她去得凄惨,一身的血都流干了,就算皇阿玛那么个铁石心肠,都被她吓住了,病这一场……”
榴榴紧紧抓着尔珠的衣裳:“珠哥,你说,皇额娘她这会儿,是不是一点儿都不难过?全是高兴,高高兴兴的。姐姐哥哥弟弟都陪着她。离皇阿玛远远的……可是我想她怎么办?榴榴的娘。”榴榴说着,从杌子上站起来,径直往皇后灵前走,“皇额娘。”她哭着又带着点儿欢喜唤一声。
尔珠顾不得“止乎礼”,一把搂住榴榴的肩膀,用身子挡着皇后停灵的方向,一叠声唤“榴榴”:情急,他们一处长大,从小急了就叫名儿。尔珠不能叫榴榴瞧见,皇后身后凄惨……
摸着榴榴的后脑勺儿,尔珠把榴榴护在怀里,宽厚的声音:“娘娘以后都是欢喜,走了就解脱了,没有一点儿委屈。这么好的你,一点儿委屈也舍不得你受……你是公主或不是公主,我都这么对你。对你好,不因为你是公主。你能记着嚒?”
榴榴哭得喘不过气,一哽一哽,在尔珠怀里抬起头,头发蹭乱了,鬓角沾着乱蓬蓬的碎发,脸上都是泪,脸上妆花了,口红褪色,一块深一块浅。
尔珠定定盯着她看,想把她这副悲恸的模样刻在心里一样,每一根乱头发丝儿、每一块儿晕染的浮粉、每一滴晶莹的泪,都不错过。
“榴榴你还记得嚒?
“榴榴我这次说过,你一定记得。
“我爱你。”
这三个字儿像一记重拳击在乾隆心上。“我爱你”,他一字一顿细细咂摸。
“我”“爱”“你”,他对富察酉酉说过嚒?他俩相识于微时,彼时他还没登基,自称“我”,他不是没机会说,他说过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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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算不算是写到了大雷…
唉,完全没数儿,就照着我的计划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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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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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贰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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