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叁壹

弘历轻垂下眼,上一生,曾有驱不散的烦闷萦绕心头五十余年,如今那烦闷再度袭上来。

不过是父亲的一句话,他顿时仿佛置身迷雾里。水到渠成的事儿,还有二十多天就得,临了,居然黄了。刚刚的浑身舒爽轻松一扫空,他胸中憋闷。低头看时却是一身展展素淡的衣裳,连个褶儿都没有。

为着娶福晋,他身边的几个侍妾格格都醋溜溜,多亏就算这样,伺候他仍尽心,这一身衣裳都洗浆地一丝不乱。只是,脚下的千层底凉靴有些高低,想是脚后跟磨得不平。若是富察酉酉在,这样的鞋早该换了。

可她不在。

弘历预备跟酉酉成婚的西二所最近一月都热闹,熹妃娘娘和内务府的人一日三趟五趟去,熹妃爱护亲生子,内务府的人最会瞧主子眉眼高低,对这个传言中的“金匮太子”,太监头儿终于抓住个巴结的由头,再加上暑热,弘历住处简直热闹得过分。

喜房已经布置得七七八八,囍字和喜花还没挂,满眼已是喜气洋洋的红。一句“咳血”叫停了?

弘历难得露了情绪,淡淡忧地抬一抬细长弯弯的眉眼。正遇到雍正爷看他,天威俨然高高在上的父亲换上一副慈父的神情,拍拍他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贴己地说:“好姑娘多得是!朕必给你再选个好的。”

“不。”弘历当了六十多年专断天子,这会儿驳起父亲来也斩钉截铁,下意识一样,且已经不会躬身打千儿,话出口才觉得口吻不妥,忙艰难对皇帝弯腰拱手,换上平和沉静的口气,说,“皇阿玛,儿子还小,还没做出实绩,本觉得谈婚娶尚早。若是察哈尔总管家的女儿病弱……”

话越说越弱,他仔细思量着,就算富察酉酉病了,他也等她。何况她大约不是身子病,是心病。想到她上辈子最后同他说的话,他心中的烦闷转成一阵剜心般的疼,他强忍着吸口气,继续说:“姻缘天定,皇阿玛第一眼瞧中的,必是好的。儿子等她,若是果真没福……”

说不清是他没福还是富察酉酉没福。弘历还有七十年的寿数,难道这七十年都将活在憋闷郁结和剜心的疼里?

上一世,乾隆不是没想过自救自愈,他也曾想重新爱个人。他当真疼惜别人,他给彦儿的关心爱护是连酉酉都不曾有的,到头,不过是在酉酉给他留的伤口上撒了把盐,沙沙的疼,不烈,悠长,像雾在阴影里,撕扯着之前的伤疤,腌着不让伤口愈合,只让他疼,想不起来的时候也疼。

他到死的时候终于承认,大概爱人和被人爱都只有一次,错过就没了。隔着七十年的岁月往回看,还是当年的那片月色最动人,只有当年月色里的富察酉酉对他最真。

白月光,不知是因它曾照过富察酉酉,还是因富察酉酉曾沐在那片月色里,对他成了独一无二的意象。富察酉酉就是他的白月光,他不能因她一句“咯血”,更不能因她曾求他“别见了”就当真不见。

弘历“扑通”跪倒在地,不管不顾,说:“儿子求个恩典,太医院院正医术极高明,能不能去察哈尔总管府上替富察氏断断症?”

雍正被弘历这一跪惊得后退一步,诧异睨着儿子,心中疑窦丛生。这个儿子一向尊贵,从小养在圣|祖爷身边的龙孙,举止端严华贵,喜怒不形于色。对富察氏的婚事,他原来稀松,瞧不出来乐意还是不乐意,这会儿婚事乍变,他情急之下竟露出真情。

僭越请太医院院正去瞧病还罢,毕竟是上三旗家娇养的姑奶奶,又指给皇阿哥做福晋,跳一跳脚也够得着太医诊症了;难得的是弘历这一跪。他从小为谁跪过,顶多是为兄弟弘时弘昼闯祸,还有为功课被严父雍正罚跪。说到女子,大约为母亲熹妃都没跪过。

难道弘历早跟富察氏相识?真是小儿女情投意合也不怕,只怕是皇子结交外臣。弘历这哥子人冷,在男女事上不甚热衷,听说他对开了脸的大丫头都是编成队轮着翻牌子,交差罢。那对富察氏也该一样,成婚与否,与谁成婚,不过是开府办差前例行公事。

既然是例行公事,富察氏咯血,一样身份地位的女孩儿换一名便罢,可他竟然这么不管不顾“扑通”跪得山响,还非富察氏不可。断断不简简单单为情情爱爱,就是为了岳丈察哈尔总管的身份……

雍正最爱看这些琐碎处,且疑心重。登基五年,九龙夺嫡的往事历历在目,兄弟允禩允禟在朝不安分,他的三个儿子也都长成了。成年的皇阿哥会不会也学着叔伯的样子觊觎皇位?若是兄弟和儿子联手,岂不棘手?

纵是耳目甚多,总不会十二时辰跟着哥子,真有心捣鬼,总有办法,昔年他们兄弟还曾用番文写密信。

雍正心里不爽,不看弘历,改盯着眼前的砖地,沉吟片刻,说:“赐婚有旨意的,让院正去瞧瞧也不个别。”背过身,接着说,“只你别去,没成婚,不相宜。”

说完,雍正扭着头鹰隼雄视从肩头审视弘历,点漆的眼睛收了所有的光,只盯住跪在地上的儿子的青皮脑壳儿。既丢下这么一句,他倒要看看这位皇阿哥听不听他的训诲。

傍晚,弘历退下来。从澹宁居到韵松轩,路还是那条路,甚至知了叫都有增无减,更浓烈悠长,且太阳落山,暑热减退,水上吹来的风带着丝丝凉意,身子更爽快。可是弘历的心境已经全然两样。她!她也是转世来的嚒?要不怎么偏偏这时候咯血,跟他醒转的同一日。

上一世,他想抓根救命稻草却不得,这一世,一天舒心日子也不容他过。

都是误会。真的,酉酉最后同他说的话,他一字一字都镌在心上,琢磨了五十年。误会。他跟彦儿后来并没有善终,互相折磨一辈子,终于彦儿早殇,他俩才算完此孽缘。不是酉酉像彦儿,是弘历都没觉察的彦儿像酉酉,喜好深透骨髓,化在血里,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

他得找个机会同酉酉说明白。甚至只是见见她也好。十五岁的富察酉酉,有一张圆脸庞,圆眼睛,乌压压的头发,丰腴饱满,而且没受过委屈,明媚明艳。

祈求她不是重生的,崭新的酉酉,不带前世的那些伤心伤怀,一切从头开始。他重新爱她。

白月光。弘历真想她。她是他全部的好日子。

手攥成个拳,掌心里都是汗,热火朝天的。她以前常用凉指尖儿伸进他手心儿里,怕冷一样,最闷热的七月里,也要把手焐热才恋恋不舍抽走。回回挠得他手心儿痒,心里更痒,忍不住地撅唇。就算这一辈子重生,他想到富察酉酉原先的这些小动作也藏不住笑。

他抻抻掌,这一手的热乎气儿都给她留着,但凡她肯把手搭进他掌心,他无论如何不能再放开她。

走着,听万应小声叫他:“爷!”弘历扭头,才发现他埋头走,居然走岔了。脚踩在一片荒草丛生绿油油的青草地里。再过二十年,园子里大兴宫阙,从他立处往前走是彦儿的宫室,每到夏季,他带着一众美人来园子里避暑。前头是他想去又不能去的地方。

万应在一旁打哆嗦,连声儿都颤起来:“爷,仔细着脚,这边儿走。”本来是个敢扑上来抱着他大腿的毛头小子,现在畏畏缩缩,生怕主子打板子的一副胆小模样。

弘历心里一动,撑着眼皮乜斜万应一眼,一觉醒来,小太监都变了。简直跟富察酉酉的突然咯血如出一辙。

不动声色的皇阿哥转回鹅卵石铺的甬道上,跺跺千层底上的草梗,正要试探万应,远远看到过来个人。暮色里瞧着不甚真切,走到跟前才看清是弟弟,五阿哥弘昼。

弘历忍不住又连眨两下眼。父亲兄弟,他挂念的,想留留不住的亲人,一个一个都回来了。只是他是冷脸哥儿,在弟弟面前还要端起兄长的架子,强眨了两下细长的眼睛才硬忍住泪。

弘昼眉眼更细,天生一副睡不醒的相。弘历想到弘昼办的那些荒唐事儿,吹吹打打闹得响,又忍不住想笑。站直了身子等着他,看弘昼到跟前认真打千儿,叫声“哥”,抬起秀气瘦长的脸露出细细的眉眼,小眼睛闪着光。

“难得哥哥高兴。”弘昼开头这句,说得弘历一愣,忙扭头,发觉他是从富察酉酉想到弘昼,居然不自觉弯着嘴角,满脸温和欢喜。弘历忙压压上唇,要把这笑意从脸上驱散,却看弘昼凑上来,“咱们出去逛逛?反正主子那儿无事,今儿夜且高乐。”

他们兄弟在背后都叫雍正爷主子,天家无父子,特别是儿子都长大了,父子之上更看重的一层是君臣。

弘历正要拒绝,还没开口,又听弟弟说:“今儿李荣保进来,把儿子傅恒也带来了,那小蹦豆子伶俐,我留他在园子里玩了半天,这会儿趁便送他回去,哥哥一处去吧。送了他我们就玩去!带着他不便当。”

傅恒。富察酉酉最有出息的弟弟,以后出将入相,南征北战战功赫赫,入贤良祠的。这会儿还是个孩子。

弘历很心动起来。跟弘昼出去玩儿不算什么,他正想打听打听富察酉酉,如今是什么形容,病得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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