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富察皇后去崇庆太后老佛爷钮祜禄氏跟前立规矩。
昨夜睡前吃了一小碗儿牛乳,结果招得她一宿没睡好。
这夜活动过激,浑身酸痛,再吃得肚儿水饱儿,越发躺也躺不宁。
早上影青梳头时盯着皇后的脸,扭头递过来俩银勺儿,说:“娘娘,冻的,敷敷。眼皮儿有点肿。”
到太后这儿时,明显比刚起身那会儿好,可是一眼瞧着眼睛浮肿,脸也肿的。
太后眯着眼睛在皇后脸上端详半天,说:“昨儿皇帝去皇后那儿了,怎么还不高兴?难道嫌他没宿?”转头对身边的槿姑姑说,“拿那外头冻着的茶包来,昨儿后宫刚添人,今儿就这么肿眼胖腮的……”
皇后忙解释:“昨儿吃了碗牛乳……”再压低声音说,“主子就好那珠润的,我也怕瘦得过分……我是什么样儿人,这么多年了,老佛爷自然知道。慢说两个美人儿,再来二十个,我最多也就头疼赏从何处来罢。”说着从影青手里接过一个淡淡绿棕色的檀木匣,恭敬捧到太后面前,打开,里面是两件金子首饰,“正好请皇额娘端详端详,这两样赏新人可还成?”
太后乜斜一眼,约莫一两金子一个的金钗,古朴敦厚,跟皇后这人一样,没那些花哨,实在。太后拈起一支看,上头影影绰绰细小的字儿镌着重量,果然是一两。
再看皇后,赏人出手阔绰,自己穿戴依旧平实,照常的绒花首饰,今儿是一水儿浓浓淡淡的紫,难为她搭得不难看。
唯有耳坠儿是真货,小小的两枚足金丁香坠儿,上秤找不到合适的砣(极言重量轻),东巡不讲究一耳三钳,皇后只在耳朵上不起眼处选着喜欢的戴。
太后点点头,把金钗重置回匣中,说:“你看着办吧,这么贵重。”过会儿思量着说,“这儿也没外人,我们关起门来有话直说,皇后也太简素了,衣裳半新,头面首饰……予瞧着,除非穿朝服,甭说金子,连银的都不戴。说你没有吧,赏人一出手就是一两金子,连屋里的大宫女都用金怀表;说你有吧,耳朵上那么小的丁香坠儿,但凡予眼神儿差些,只能看到个金光亮儿。”
富察皇后垂头垂手听着,等太后说完了,才一边捧手巾给太后擦脸,一边温柔回禀:“主子要俭省,我想着咱们都是一家子骨肉,关起门来,也不见外臣外命妇,没有那些理道,省着些也无妨。
“赏人,还是顾着主子的脸面,新纳的两个美人儿都是金川贡来的,昨儿也没细问,总之远道儿来,父母兄弟都不在跟前,赏重些让她们攥着钱傍身也好。
“宫里的一草一木都是老佛爷和主子的,无论在谁手里,归根儿都是皇家的,我也不过代管。既然赏了她们能叫她们安心,干嘛不赏。”
富察皇后昨儿挑礼时便是一副佛爷心肠,自己吃过的苦不想旁人再吃。
刚嫁弘历时,西二所的月例捉襟见肘。她十六岁嫁人,旗人家的姑奶奶,在家千尊万贵,父母姐姐兄弟都捧着的,从小识文断字,琴棋书画熏出来的娇姐儿,嫁进宫给光头阿哥当福晋,头一样大事儿就是主持家务,谁能想她一手簪花小楷都用来记账。
一样的月例银子,弘时弘昼够用,偏弘历不够。为什么?个中原因也不便对外人道,实是因为弘历为人讲究。
衣裳穿过一天非要洗完浆过再穿,鞋底子磨得左右不一样便要换新的,连头都剃得比旁人勤,但凡长出来一点儿青头发茬儿便要剃头。
洗衣浆衣做鞋剃头,样样都要人。宫中一劳动人,首当其冲便是钱。
弘历封王前,西二所的月例银子一直不够用,全靠富察酉酉挪借。多亏她娘家富,李荣保从小对这个二女儿钟爱异常。她千难万难开回口,父亲一定要什么给什么。可总不能月月回娘家伸手心儿,多数时候她还是东挪西借自己想法子。崇庆太后那时候还是熹贵妃,也常暗地里悄悄帮衬他们。
这样也总是不够,被逼无奈,她学会了剃头,从雍正五年到雍正十一年弘历封宝亲王,整整六年,都是四福晋给四阿哥剃头。
这么一回想,富察酉酉和弘历算患难夫妻,虽然这“难”是在锦衣玉食堆里,旁人瞧不见,更不足为外人道。
弘历登基建祚后,每有大事还是到长春宫让皇后剃头,这是他俩的闺房之乐。也正是有这千丝万缕的羁绊,富察皇后再被弘历辜负,也总是能从他的冷脸上寻出暖意,她对他,总归绕不过、替不了。
两个金川美人儿在京里没有父母兄弟可倚靠,皇后便着意厚赏些,手里有钱心里不慌。
还有一层,是皇后的痴念头,这两个美人儿显见着是乾隆喜欢的,爱屋及乌,皇后也该喜欢她们,替她们着想打算。既这么论,一两金子也不算什么,只是再多皇后不凑手,终究是在东巡路上,还要留着些到泰山供观音大士,传说泰山的送子观音最灵。
送子观音……昨儿乾隆走了,皇后和衣滚在床上卧了半个时辰才起,盼着这一发有些用处。
自从永琮殁,夫妻两人都没心绪,一般凑首只说说话儿便罢。两人之间有太多心结,永琮好好的,欢蹦乱跳的一个胖娃娃,乾隆硬给他种痘才起的症候,终于害了性命。
太后老佛爷信奉“夫死从子”,儿子当了皇帝,她更唯儿马首是瞻,小孙孙殁她当然心疼,但是总不及畏惧儿子更甚。乾隆对后宫有自己的章法,后宫不得预政,就算是自己的亲娘也一样。皇阿哥算是国事,太后插言就是干政,太后不敢多话。
娴妃那拉氏她们面上陪着皇后致哀,心里没有不称意的。娴妃自己有儿子,可惜算庶出。皇帝是个骄矜人,若是有嫡子,皇位万万传不到庶出的儿子身上。不过嫡子殁,庶出的儿子们总算有点子机会。谁不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大统?看看太后老佛爷现在的神仙日子!
皇后也什么都没说过,可这正是乾隆怕的。他深怕她哪一天终于绷不住,说出什么忤逆的话。也不必多犯上,说一句“怨万岁”就够他勃然大怒。给永琮种痘肯定是为永琮好,竟然运气不好发成“花儿”谁想得到!要怨,也只能怨永琮身子不够强健,怨太医医术不精。
可万一富察皇后就是想不通,说出这话来,到时候两人都闹个没脸怎么办?夫妻的和气毁了不说,废黜皇后有损皇家体面,而且他们是二十年的夫妻,没有情也有义……
从那时候起,乾隆就有意无意躲着皇后,每每两人平安叙过话,他都深松口气。至于其他的,他更避之唯恐不及,皇后想再拼儿子,他明白,可她年纪摆在这儿,怕是千难万难。
另有难启齿的,“他喜欢丰满的”,皇后日渐消瘦,他提不起兴致。后宫还有那么多美人!所以收到傅恒进献的金川美人,他马上被绊住脚。
富察皇后不知道乾隆的这些弯弯绕心思,想到昨夜,只顾着高兴。总是二十年的夫妻,从年少时就在一处,再有芥蒂,时间一长总能过去,一冬都没好好亲近亲近,昨儿算“小别胜新婚”,一旦开头,后头就好了。
昨夜是有种种的怪,她睡不着时琢磨半天不得要领,“喜绕”,还有他怎么不成又成了,还猴急猴急的……
正想着,耳边响起乾隆干脆利落的脚步,她掩不住满脸喜气,扭头朝门口看,正瞥见他垂头进来,长袍一撩,细长细长的腿从缎裈里呼之欲出,抬脸时玉面照得一室明亮,寒星样的眼睛耀得她睁不开眼,忙红着脸挪她的温存视线。
乾隆进来,又微微扭身展腰轻撩下棉帘,一名丽人迈着踉跄的步子跟进来。皇后定睛看,是昨儿生着一双羊眼睛的金川女子,今儿换上旗装,梳着两把头,踏着花盆底儿。
她穿不惯旗鞋,进门后跟迈低了,险些摔倒。全靠乾隆眼疾手快,长胳膊一把搂住她的腰。可就算皇帝练惯了石锁的身板,也被她撼得一晃,胳膊一抱勒出个胖腰的形状。看不出来,这金川女子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孔,身上丰腴,全靠衣裳遮着不显。
狼狈归狼狈,两人在门口立住脚,再从容相视一笑,原来脸上是淡淡的喜,这一下炸开花,变成瞩目的笑颜。全然不顾舱里是太后和皇后,舱外甲板上还有娴妃领着其他几位美人儿。
富察皇后脸上的笑意僵住,愣愣盯着他俩,马上垂下眼,重新埋首给太后拧手巾,铜盆里刚添过滚水,手伸进去捞毛巾烫得一哆嗦。
这二人,是来拜太后的路上偶遇,所以一前一后相携进来罢。难为这巧劲儿,两人脸上的笑都像是刚收了又绽,前一刻为着见太后敛住了,后一刻寻了由头再笑出来。
皇后满心都是疑惑,满心都是不敢想。昨儿,离了她处,他去了哪儿?找了谁?
又听花盆底儿“笃笃”乱响,直接敲在她心上一样鼓噪,是娴妃活泼泼进来,迎头撞上皇帝抱着新贵人。娴妃忙不迭往后退,一边告罪,清清亮亮的细嗓子,戏谑着说:“早瞧见万岁爷领着妹妹在前头,以为拜过了,原来刚踏过门槛……哎我们姐妹再出去候着,你们一双新人,从从容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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