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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培盛。”
胤禛沉声唤苏培盛进来。苏培盛连忙揉揉困顿的眼,大气不敢喘一下地从门缝儿里溜进来,小心站定:
“主子有何吩咐?”
“近日皇城里风声紧,胤禩处处受皇阿玛监管着,恐怕在此处待不太久。你亲自去给他送个信儿,就说我想良妃母了,赶明儿约他一道入宫拜见。”
苏培盛忙不迭领命,心里却因这奇怪的指令一阵翻腾。但他做奴才的,哪里敢多问,最近主子性情越来越古怪,时常独处不说,一睡就是大半日的光景,怎么想都渗人。
八贝勒如今刚刚被复了贝勒爵位,政事半点儿都沾不上手,皇上对他的防备犹然可见,他们主子爷不像与八爷交好的九爷十爷和十四爷那样在明面上对落责难的八爷回护有加,趋之若鹜,一向是知道躲避风头,免得被安上结党营私的罪责。
可今日行为却是草率。他们府里奴才管得严苛到还好说,八爷府里的奴才可到处是钉子眼线,他这样的熟面孔亲自去给八爷传消息,恐怕皇爷立刻就会知道四爷和八爷说过了话儿。
这实在不妥,可是主子吩咐,即便摸不着头脑也要去做。苏培盛心里打着鼓,腆着脸跨过横桥,去八爷的庄子上叩门求见。
八爷一向性子好,对奴下尤甚。手头松快得紧,大赏动辄百两。要知道在宫外,百两够得上一家好几口过活好多年了!宫中差事容易,多半是有八爷这样不染金银的主子照应。
可一向好脸色的八爷见了苏培盛确实半点儿笑模样也无。苏培盛宫中侍奉多年,自然见风使舵,立刻省去了繁文缛节,传了四爷的话儿,却见八爷面色一片冰冷,像是怒极反笑的模样。
“知道了。你回吧。”
苏培盛也算从小儿看着八爷长大的,从不知他声音可以冷到这种程度,当即屏息凝神退了出来。
苏培盛一走,胤禩不欲让福晋忧心,换了副面色又陪她用过了膳食,方才满满踱出庄子。
暮色四合,胤禩独自一人走入了韶景阁,侍奉雍亲王左右的侍卫自然都认得八贝勒这张脸,也不敢拦,让他一路走到了雍亲王寝殿。门口职守的是苏培盛的小徒弟高无庸,这位比苏培盛更加胆怯,愣是没敢拦人,直让八贝勒推开门走了进去。
胤禩心里是窝着火气的。
作为胤禩,他活到了四十五岁,死在高墙之中,胸口的剧痛一直烧穿了肚腹,让他连口水都咽不下去。
他一口血水接着一口血水地吐出来,极致的痛苦和憎恨在躯体变凉后慢慢落空,他连恨雍正都懈怠。雍正派来的哑巴似的奴才给他取来食物药物,可他一点儿都没有用。九弟死前烈火焚身般的痛苦终于落到了他的身上,这让他诡异地满足,他就要这样的痛楚给他指引,让他在黄泉路上找到被雍正虐杀的弟弟。
找到先他一步而去的福晋。
可是他谁也没有找到。轮回转世,他变成了一只白色的幼犬,忘了自己是谁,可前生的罪孽和苦楚太深重,竟然让他慢慢想起了为人的际遇。
作为一只宠物犬,他离开了他的避难所,不愿再以这样的形态生活。一只狗的躯壳里塞下人的灵魂,这本身就是最大的惩戒和苦楚,他不能认命,在没有方向的归途中渐渐走向死亡和终结。
直到他遇到年弦月,和她当宠物养的雍正转世。
这实在让人啼笑皆非,但胤禩不得不承认,是在那一日他终于接纳了自己的新身体,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念头的。因为在那一日他意识到,若是他能见到雍正的转世,那旁人的呢?
他要活下去,直到见到故人。
他如愿以偿了。他找到了九弟的转世,那是一只体型硕大的野猪,看上去刚想起前世记忆不久,正在林子里四肢不协调地横冲直撞。他也找到了十弟,是一只被雍正骂了也不知道跑,反而回头看看雍正是什么的傻狍子。
他找到了十四弟,一只瘦削的西伯利亚黑狼,体型巨大,皮毛凌乱。跨越几次生死,他们终于重逢,每个人都在年弦月这里得到了妥善的照顾。
每个人都亏欠着年弦月。
可是年弦月时日无多了。雍正想出了邪法,引诱他们曾经的兄弟九个作为阵眼,让魂魄重回康熙朝,他说这是唯一让年弦月续命的办法。
胤禩对雍正的话半个字都不信,但是他没得选。雍正似乎总有这种本事,让人恨得牙根发痒却不知如何破局,他得救年弦月,他和弟弟们的恩人,所以他执行了雍正的计划。
他们回来了,作为人回到了曾经的躯壳中,可是他们在现代的身体也如影随形,为这离奇的一切笼罩了不详的阴影。胤禩知道雍正一定有所隐瞒,而他绝不会再次着雍正的道。
殿门被推开,雍正正坐在八仙桌旁,手边摆放着两个茶盏。
“京城风云变幻,她在园子里安然自在些。”
胤禛开口,一副长谈的架势。胤禩蹙眉,虽然厌憎警惕,但仍然坐在了他对面的座椅上。
“你防着我们?”
胤禩反问,心里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猜测。胤禛当年在自己的皇陵里大摆阵法,目的是为了让年弦月回到清朝,也让他们重新做人。明面上确实救了年弦月一命,但胤禩却知道胤禛一定留有后手。
回到康熙朝,胤禛不过是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即便到了康熙六十一年,也没人会想到雍亲王胤禛能继承皇位!他有胆子带着有记忆的兄弟们重新回到康熙四十九年,是生死看淡,还是觉得兄弟们会因此记挂他的恩情,重新让他做皇帝?
胤禩了解胤禛,他知道这两种猜测都绝无可能。胤禛一定有后手,而胤禩猜测或许与复生的年弦月有关。
“我不该防?胤禩,你可别忘了,如今胤礽还是皇太子,他的性子你不是不清楚,如今你凭什么对付他?凭借已经被圈禁的大哥,唯唯诺诺的三哥,凭借我,还是凭借没走进皇阿玛眼里的十四?”
胤禩握紧了双拳,声音冷淡:
“你觉得你比胤礽高杆到哪里去了,胤禛?你去问问兄弟几个,他们或许在胤礽手底下还有条活路,你是怎么对待兄弟,他们可是都见识了。大哥圈禁致死,三哥为你当牛做马伏低做小八年,最终被你用胤祥的葬礼做筏子圈禁致死,九弟…我绝无可能原谅你,十弟亲子被你枷死在门口,亲女被你远嫁蒙古,十四弟被你夺走了一切,连名字都不能保存!你以为他们心里想谁当这个皇帝?”
“庸碌之人的想法重要么?我只问你,八弟,我当真亏过你吗?胤礽若是当了这个皇帝,会给你个总理亲王的爵位,会赦免你无数的挑衅和慢待?若是胤礽遇到你的转世奄奄一息沦落路边,他会管你半分吗?”
胤禛一双漆黑的眉目定定看着胤禩,让他口中隐约有血腥气。他知道胤禛诡辩,可是他不愿再与他多做纠缠了。
他和胤禛纠缠不清的岁月实在太长了,长到再多一分一厘都难以忍受。
不满六岁,他就入了景仁宫,成了佟佳皇后的养子,和胤禛住在同一个小院中。佟佳皇后养过的皇子有好些个,而当佟佳皇后去世,景仁宫里只有一大一小两个皇子,那就是他和胤禛。
康熙身体强盛,子女越来越多,宫中竟然也没有将他们养在别的宫妃宫中,只让十岁的胤禛和八岁的胤禩独自居住在偌大的景仁宫里,而自从那时起,两人竟再也逃不开比邻而居的命运,即便分道扬镳,满心憎恨,也抹不去曾经的痕迹。
雍正说,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胤禩,也没有人比胤禩更了解他。他们共处一处三四十年,到如今已是情如敌国,势如水火。
可胤禩不会再踏入雍正的陷阱。
“我在胤礽手下有没有活路,不劳你费心。我曾经将他两次拉下马,就能拉下第三次,我有何惧?倒是你,怎配称我妃母为母,胤禛,若再以我母为由头,我拼着性命不要,也送你下黄泉!”
胤禩双眸泛红,而胤禛却急怒攻心,再也做不出宽和模样。他给足了胤禩脸面,但到底皇帝做得太久,做狗时也是个性子急躁,骂骂咧咧的物种,根本难以控制情绪。胤禩的挑衅是胤禛几辈子都过不去的坎儿,他最恨的就是这个弟弟不知好歹,一心为了旁人跟自己作对的死样。
他没想过杀胤禩,他这样的结局,都是他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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