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葡萄美酒夜光杯:维以不永伤

从马车上下来,璟瑄发现他们居然出了午门,来到了内城。

璟瑄非常激动地想下车玩,却被胤禛制止,无奈的吃着小邓子花了两个铜板买的小兔子糖画。

前明时期此处还有汉人居住,皇太极入关后,将此地汉人赶到外城,专给八旗子弟居住。

胤禛今天是带她来拜访一位故人,他的老师,顾八代。

顾八代其人虽然姓顾,确实地地道道的满族人。

他出生于一个满族贵族家庭,其祖父顾乔和父亲顾纳禅先后辅佐皇太极和顺治。他的家族本姓伊尔根觉罗氏,自第八代开始改为顾姓。

抬头便是一个颇有气派的宅子,门口威风凛凛的镇宅狮子,高大的门楼和精美的照壁,无不彰显着老牌勋贵的底蕴。看得出这宅子的主人也曾煊赫一时。

只是不时飞过的野雀,才让人发觉这冷落的门庭——大门上的朱漆陈旧,许久未曾填补,门楼也有缺损。

璟瑄心有疑惑,她记得历史上,雍正与这位老师感情甚笃,哪怕康熙再不重视那些汉臣,甚至令他们跪着为太子教学,凭借顾八代平定吴三桂叛乱的汗马功劳,功臣居所,也不该如此凄凉。

“小阅,这是怎么回事?”

璟瑄召唤了自从她适应了清朝生活便一直冷落的阅读系统。

随即璟瑄眼前浮现一行字:康熙三十二年,顾八代因“为人虚诞,不顾体面”被革去尚书之职,但仍保留世职并继续在尚书房任职。

“为人虚诞?”璟瑄心想,“这个罪名未免过于随意了。送给太子的叔祖父索额图和大阿哥一党的明珠还差不多。”

顾八代为人最是清正,这个尚书之位,多半是碍了康熙的眼,想留给太子一党罢了。

至于为什么,不仅是他青史留名的重义气、讲信用,更是因为他是胤禛的老师:

从六岁入上书房,到璟瑄出生的前一年,胤禛一直得他言传身教。雍正皇帝勤政爱民,宵衣旰食,以一己之力为扶正了满清摇摇欲坠的空中楼阁,康乾盛世没有他的名字,抄家皇帝却传到大街小巷。

可是,她的这个父亲,不仅是历史上有名的肝帝,kpi让她这个曾经的学术骡子都自愧不如,更是至情至性,在黑粉疯狂说他得位不正,气死亲娘的时候,不惜亲自下场,写出《大义觉迷录》来辟谣。

无非就是想告诉天下人“我的皇位是爹给的,我爹我妈最爱我”,却不想越描越黑……

历史上他被骂刻薄寡恩,无非是对于年羹尧等功臣的处置太过无情。

与他夺嫡失败的兄弟,圈得圈,死得死,连一母同胞的十四阿哥胤祯也被发配去守皇陵了。

可谓是,爱之欲其生,恨则欲其死。

其实她一直觉得,她这辈子的阿玛,或许是个非常纯粹的人。

他对感情要求相当高,能够与他始终如一的,除了十三叔胤祥,顾八代算一个,他是死后都让雍正给他追谥“文端”的老师,又怎么担得起如此恶语?

胤禛刚刚在马车中换了身月白色的常服,领口还绣着兰花,此时倒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只见他左手中拎着一小壶葡萄酒,右手抱起女儿璟瑄,正从台阶迈步,门前的两个小厮也对他颇为熟悉,本欲接过他带的酒,不想他摆了摆手,抬脚便进了门。

这一刻,璟瑄觉得,她的阿玛身上,仿佛多了些人气儿,那股子属于少年人的洒脱。

其实她一直觉得有些奇怪,自她出生以来,她的阿玛总在不经意的时候流露出一种,不该属于现在的胤禛的哀思。

那是一种似乎压抑的过了头,却还要压抑的感情。是一种若有若无的悲伤,不,那不是一种悲伤,它仿佛是深藏在海底的火山,还未喷发就已经死了——那是一种深藏在灵魂深处的悲哀。

可是,纵然是被康熙批评喜怒不定,纵容德妃娘娘时常偏心十四叔,又何至于此呢?她的父亲,胤禛,此时也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少年,在她的那个年代,甚至连大学都没有毕业。

彼时,璟瑄不知道,那从不是一个少年人的悲哀,唯有历经世事沧桑、遭逢巨变的老叟,或许才有那样的眼神。

“不管了,或许就是皇室太压抑了。”璟瑄暗道。

毕竟康熙对儿子要求那么严格,她爹她伯伯她叔叔,三四岁在天不亮的时候,就得去上书房读书,这个皇帝爷爷还时常偏心二伯,换谁可能都会扭曲的吧——

像大伯这种四肢发达、头脑不算复杂的巴图鲁,不也天天气的跳脚、像个斗鸡?

一阵风拂过,满园都是千姿百态的人间春色。

她刚忍下蠢蠢欲动的摧花辣手,却见亭中有个儒雅的老先生,头发半百,虽是满人,却并未束发,提笔在写些什么。

她急忙从胤禛怀里下来,迈着小短腿凑近上前一看,只一眼,就被那飘若游龙的字迹所吸引:“江水清何极,春芳诱赏心。山容花未歇,莺语柳初深。”

璟瑄心里暗道,不愧是爹爹的老师,果然颇有才华。

又见胤禛神色恭敬,对他施了个弟子礼:“学生拜见顾师。”

璟瑄便也立刻狗腿道:“拜见师公!您的诗写的真好,璟瑄读完了,仿佛看见了整个春天。”

老头笑了笑,“你这娃娃,到是有趣,已经读诗了吗?”

胤禛一把将她捞起来,对他道:“小女顽劣,方才只是随口一说,还请先生勿笑。”

又偏头对着怀里的璟瑄道:“后面还有四句,残日啣高岭,孤云缀片阴。年来军旅事,偏使二毛侵。这首诗,还是老师当年行军途中写得。”

“老了老了,不中用喽,”只见老先生大笑着搁下笔,提起方才桌上的葡萄酒,拍了拍胤禛的肩膀,便走出了凉亭,“走,且去饮酒!”

那个嶙峋的身型早已经看不出当年马上的英姿,可是那豪放的影子,依稀可见那个横刀立马的将军。

那时,他又是怀着怎样的羁旅之思,写下那些诗句的呢?

老者饮罢一碗,笑道:“何处得来的美酒?”

“太子爷赏得。”胤禛的表情并无变化。

皇阿玛喜欢西洋事物,这葡萄酒更是贡品,出去孝敬皇太后的,还有自己喝的,剩下的怕是都在太子爷那里的。

大阿哥或许能得个一两瓶,像他这种,自是没有,也应是没有。

“太子爷允文允武,又得圣上亲自教导多年,政事上亦是颇为娴熟,”顾八代又喝了一杯,“只是,为君难,为储君者更甚。”

胤禛又何尝不知,二哥前世也是素有贤名,可做了太多年的太子,到底还是走上了和历史上几乎所有太子一样的下场。

储君是君,但也非君。

前面加了一个字,却差之千里。

二哥在皇阿玛最需要一个嫡子的时候出现,稳住了那些汉臣,又自幼失母,被皇阿玛亲自抚养。

开始的时候,皇阿玛满心欢喜,是真心培养二哥,让他继承大清的基业。

可是后来,二哥羽翼渐长,身后站着赫舍里氏,还有许多支持正统的江南文人。

幼子已立,而猛虎渐老,纵使是擒鳌拜,定三番的皇阿玛,又怎么会全然放心呢?甚至到后来,这种不安变成了害怕。

太子最大的敌人从来不是上蹿下跳的大阿哥,也不是各怀异心的朝臣,是他一直以为最疼爱的父亲,康熙,以及他身后的索额图等附庸。

如若不争,或许皇阿玛会满意,但他身后的势力却不会罢休。

很多事情从一开始便注定无法避免,而皇阿玛对太子的溺爱,更是让他失去了警惕与戒心。

所以,他上辈子目睹了太子与皇阿玛的决裂,便也只能寄情山水,做个富贵闲人。他曾经也想,若是二哥登基,他愿效法伯父,做个贤王。

可惜,他那骄傲尊贵的二哥,终究是在父亲的威逼与控制中,走向了疯魔。而他,也不得不成为了局中人。

皇权的交替,又岂在一家一人?父子兄弟相争为轻,黎民百姓之祸为重。

随即他饮罢一杯酒,起身对月,似乎是问月亮,又似乎是问师傅:“假以禛得九五之位,又如何?”

他这个徒弟,最是刚直不阿的性子,若为臣工,必能上忠于君王,下造福百姓,铲奸除恶,激浊扬清。

他做得贤王,却做不得皇帝,若果真如此,怕是兢兢业业,焚膏继晷,也背下了世人之骂名。

黔首愚昧,民智未开,乡野不会有人为他说话,而那些与他为敌的蛀虫,更会疯狂抹黑诋毁。他日史书工笔,仍是暴戾之君。

顾八代倒是并未恼怒他这大逆不道之语,只是轻叹道:“虽是黔首之幸,亦是吾徒之难。”

胤禛闻言,手中的酒杯一顿,仿佛又看见了,菩提树下梦中的场景……

他是那样铁骨铮铮的汉子,他用一生推行的新政,摊丁入亩,火耗归公,士绅一体化纳粮,不用多久便被继位之君逐一推翻,全都变了味道。

可是,他实在是不甘心,也不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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