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两个坐在棋盘两侧,苏培盛已然沏了上好的香片端上来。胤禛将黑子递过去,道:“尊老爱幼,老十三你先。”
胤祥倒也不客气:“谢四哥。”
四个角很快占上了黑白子,胤禛将手中白棋落在边上:“我方才叫你四嫂多烤些牛羊肉,再把窖里的马奶酒拿出来一些,今儿个晚上不醉不归。你若是醉了,大可以和海青睡在我府上。”
“那我今儿个还真是没白来。”胤祥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其实比起我,海青倒是更喜欢大块吃烤肉,大口喝马奶酒。”
“夫妻、兄弟理当品味相投,方可走得长远。”胤禛满意地点头,“老十三你还是有福气。”
“四哥的福气也未见得比我少啊。”胤祥瞧着四哥腕子上露出来的小叶紫檀佛珠,含笑道,“我若记得不错,四哥已有些年头没换过腕子上的佛珠了。”
“小友所赠。”胤禛无意隐瞒,不过让他亲口说出‘年梦竹’这三个字,终归是难了些。
胤祥眉毛一挑,低头落子:“明年是大选之年,想必四哥很快会心想事成。”
“佛曰:不可说。”胤禛这些年来静修禅心,初时自然有些刻意为之,可是时间久了,那些超凡脱俗的禅语佛言一点一点渗透进血液里,早就融为他思想中的一部分。
胤祥叹道:“可惜,缘起时起,缘尽还无。四哥,人若能抛弃执念,得使六根清净,该有多好。”
“所以我辈难成高僧大德。”
两兄弟有来有往,转瞬之间,棋盘上已只剩下天元左近那一块腹地。
胤禛手执白棋,悬在空中,迟迟不肯落子,却道:“当年你我兄弟二人也是这么坐在一处读《西游记》时,你还记得看到《趣经女儿国》,你说过什么么?”
胤祥原已凝神在棋盘上,听见四哥这么问,笑道:“那时年幼无知,胡乱说的。”
“你说,若是没有蝎子精,唐僧恐怕真的走不出女儿国了。”胤禛将白子落在棋盘上,已经有了赢的迹象。
胤祥向来于输赢二字没那么介怀,随意下了一颗黑棋后,接道:“可惜,天意如此,非人力可以为之。”
“天意?”胤禛笑着摇了头,落下最后一颗白棋,“老十三,你输了。”
“哎!”胤祥故意重重叹了口气,“四哥是棋盘上的高手,不要说是我,就算和你对弈的是皇阿玛,谁的胜算更多些犹未可知啊。”
胤禛瞪了胤祥一眼:“虽然此刻只有你我兄弟二人在,论事还是不要牵涉到皇阿玛。”
“OK!”老十三飘了句洋话出来,胤禛无奈地摇了摇头,眼中尽是宠溺神色。
入夜,天上飘飘扬扬地有雪花撒落,胤禛、胤祥带着各自的福晋围坐在黄花梨花草纹展腿方桌旁,桌上放着烤好的牛羊肉。胤禛身边另摆了一个烧烤架,其上架着一只羊腿。
“四哥还真是想过闲云野鹤的日子,都开始自个儿烤上肉了?”胤祥自己添满喝空的酒盅,直接用手拿起一片生菜叶,抹上生菜酱后,卷好了牛肉递给福晋。
胤禛索性转身用随身携带的小刀片了几片烤好的羊腿肉下来,直接递到胤祥手边:“你四哥家的酒的确管够,可也没见过你这种喝法。只喝酒不吃肉,是嫌四哥手艺不好?”
“主要是四哥家的酒太好。”胤祥虽然这么说着,还是听了兄长的话,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羊腿肉。
“如何?”
“人常说‘天上龙肉,地下驴肉’,依我看,大可改作‘天上龙肉,地下四哥烤的肉’。”这个马屁拍的,琼敏和海青对望了一眼,都抿着嘴笑了。
胤禛端起酒杯,和胤祥的杯子碰了碰,道:“今儿个是大日子,你和海青原该在自家过。”
“海青你可听见了?四哥这是嫌咱们两个来他府上喝酒吃肉了。”胤祥随口胡说了一句,握起放在手边的玉箫,凝神吹了起来。
胤禛示意苏培盛带着奴才们轻声抬了书案过来,他起身铺上宣纸,手握狼毫蘸满墨汁,奔驰在空旷雪地上的骏马,傲放在寒冬腊月的梅花很快跃然纸上,紧接着,‘踏雪寻梅’四个大字落于右上角,正合胤祥此刻吹奏的曲调。
“四嫂,王爷和我们十三阿哥时常这么玩儿么?”兆佳海青知道自家十三爷于琴棋书画上颇有造诣,可是这样的景象,她第一次见。
琼敏笑道:“往后你常跟着老十三到我们府上来喝酒吃肉,我保管你能见到不一样的十三阿哥。”
“好像只有在王爷这儿,我们十三阿哥才是最自在的。”海青的言语中透着些沮丧。她最初嫁给胤祥的时候,颇受了些冷落。后来,还是因为她家爷在皇上眼前失了宠,那些孤寂的日子里,他们夫妇两个总算坦诚面对了彼此。
琼敏握住海青的手:“听王爷说,十三弟近来对你很好?”
海青眼睑低垂,一抹红霞飞上双颊:“阿哥如今待我的确好了许多。”
“这样不是很好么。”琼敏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你和十三弟有着相同的喜好,你们两个只会越来越好。”
兆佳海青听出了四嫂言谈中的无奈,闲来无事的时候,他们家十三阿哥也说过,四嫂是位好嫂嫂,她端庄贤淑,做雍亲王府的当家主母绰绰有余。可是,太过端庄有时也是一种错。
乌拉那拉琼敏扬起头来眨了几下眼睛。王爷待自己不能说不好,可是那种貌合神离的疏离,那种话不投机的无奈,是他们这一生永远无法跨越的障碍。跟着嬷嬷学了多年的礼仪,额娘的教诲始终是规行矩步,要有大家风范。当家主母该有的,做王妃该有的,她都有了。可如今想来,比做王妃更重要的,不该是做好爱新觉罗胤禛的妻子,他说的,她全都懂,两个人有来有往的携手到老么。
兆佳海青见四嫂神色有异,拎起酒壶添满两人手边的酒盅:“四嫂,今儿个是大日子,咱们就由着他们兄弟闹去,我们也不醉不归?”
若是往日的琼敏,必定会觉得老十三福晋这话是多么的不成体统,可是她今儿个也想放肆一回,大醉一场,竟然真的端起了酒杯。
“好,我们不醉不归!”
原本该是福晋们伺候着自家喝得烂醉的爷回暖阁里休息,这回却反了过来。胤禛和胤祥见到自家福晋趴在酒桌上的时候,都愣住了。
“四哥,我觉着我们家海青沉了。”亲自扶着自家福晋进暖阁躺下,胤祥动了动肩膀,“以往还不觉得。”
胤禛用温水洗过的帕子给琼敏擦了脸,这才和胤祥一道坐在外间的茶桌旁:“你福晋还不够瘦么?再瘦下去,也不知道你几时才能有嫡子。”
‘嫡子’这个词儿对于四哥来说几乎是个禁忌,胤祥挑了下眉毛,换个话题继续聊:“再过几日,就是新春了。一年又一年,四哥我怎么觉着,我这日子变得短了些。”
“你才多大?”胤禛没好气地白了胤祥一眼,“等你到四哥这个年纪,再感慨时光如梭吧。”
胤祥仰身躺在榻上,将一双手臂枕在脑后:“也不知道明年北上热河,皇阿玛还会不会再带着我。”
胤禛抓了一把花生放到茶桌上,一颗一颗剥着:“放心,皇阿玛不会忍心放你在京里待着。尤其和那些蒙古王爷的子嗣比试的时候,老十三你还能不下场?”
‘恐怕还真不是非我不可。’胤祥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可不敢这么说。如今在骑射上,老十四虽算不得一骑绝尘,却也足够出挑了。皇阿玛想炫耀自家儿子,大可以把老十四推出去,他这个十三阿哥有或没有,也许在皇阿玛心里并无所谓。
胤禛扔了一粒剥好的花生豆过去,胤祥刚好张嘴接住。
“皇阿玛用过的心都不是假的。”胤禛了解胤祥,这个弟弟最是敬重他们的皇父,有些时候却也会钻牛角尖,“如此待你,也许是另有用意。”
“四哥你放心。”胤祥翻了个身,迷瞪着,“从前,没人敢在我面前说阿玛一个‘不’字。往后,也不会有人敢。不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为了阿玛,我都肯豁出命去。”
“这才是咱们大清朝的十三阿哥。”胤禛也合衣躺在了卧榻上,“回头儿再去木兰围场,四哥和你比试猎兔子。”
“不如我猎了兔子,四哥来烤。”胤祥探起身子,熄灭了茶桌上的蜡烛,“毕竟,天上龙肉,地上还是四哥烤的肉最香。”
黑暗中,胤禛无声笑着:“老十三啊老十三,你四哥我算是服了你。”
翌日清晨,厚厚的白雪已铺满了院子。胤禛素来起得早,在书房打完了坐,便披着紫貂外裳站在院子里看雪景。
苏培盛端着手炉出来:“王爷,外头冷。”
胤禛却挥了挥手:“去看看十三爷醒了没有,若是还睡着,往炭盆里再添些炭。”
苏培盛躬身退下。胤禛右手从外裳里伸了出去,任由雪花落在掌心,而后融化。瑞雪兆丰年!作为皇家阿哥,他自幼便被皇阿玛训练出了这种时刻记挂着百姓穷苦的‘能力’。于朝廷而言,并非坏事,却又真的是好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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