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元年,深秋。
铅灰色的云团压得很低,把亳州城整个罩在一片湿冷里。一场绵密的冷雨下了已有三日,像是要把这方土地里最后一点热气都榨干。青石板路缝隙里积着浑浊的水洼,踩上去“咕叽”一声闷响,混着风卷雨丝的“飒飒”声,像无数根细针,扎得人心里发紧。明道宫的琉璃瓦本是明黄的,此刻被雨洗得发暗,檐角垂落的水珠串成帘子,将三清殿的朱红大门笼在一片濛濛水汽里,瞧着竟有些萧索。
赵构站在丹陛最上一级,龙袍的下摆拖在潮湿的金砖上,浸出深色的水痕。那袍子是登基前仓促赶制的,明黄缎面上绣着的团龙,金线疏淡,被雨水洇过,倒像是龙身上生了层灰败的霉斑。他垂着眼,看着阶下被泥水糊住的石雕螭首——那兽嘴本该吐水,此刻却只挂着几缕水草似的雨丝,蔫头耷脑的,像极了这摇摇欲坠的江山。
身后的康履捧着件油绿色的避雨斗篷,手指绞着边缘的流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斗篷边缘的流苏被他绞得打了个死结。这内侍省都知跟着赵构从东京逃到商丘,又从商丘奔亳州,最清楚这位官家近来的脾性——像浸了水的棉絮,看着温吞,内里却裹着团说不出的躁火,稍碰一下就可能炸开。
“官家,黄相公又遣人来了。”康履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被雨声吞掉,尾音却忍不住发颤,“说探马回报,完颜宗翰的前军离亳州城只有百里,再不走……再不走怕是……”
“怕是要成阶下囚了,是么?”赵构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股湿漉漉的冷意,像冰锥子似的,刺破雨幕。他转过头,鬓角的发丝被雨水打湿,黏在苍白的脸颊上,露出的眼睛很亮,亮得有些吓人,像是藏着团被雨水浇不灭的火。
康履“噗通”跪了下去,膝盖砸在金砖上,溅起的泥水星子跳上龙袍下摆。“奴才不敢!”他磕头如捣蒜,额头撞得砖面“咚咚”响,溅起更多泥水,“黄相公、汪相公也是为了官家安危,为了大宋社稷啊!扬州有长江天险,粮草充足,待过了江……过了江便能徐图恢复了……”
“徐图恢复?”赵构笑了一声,那笑声裹在雨里,散成一片碎末,听着竟比哭还让人心里发寒。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在商丘行在,黄潜善捧着那张边角卷皱的舆图,手指在淮河以南重重一点:“陛下,江淮富庶,足以偏安。”偏安——这两个字像块冰,从那时起就一直揣在他怀里,冻得他夜里总做噩梦,梦里全是东京城头飘扬的金国大旗。
他记得九百年后那本被翻得卷了角的《宋史》,墨字印在泛黄的纸上,写他“构性怯懦,畏金如虎”,写他“南渡后,置淮河北于不顾”,写他最终在临安府的德寿宫里,听着钱塘江的潮声,做了二十五年的“太上皇”。那些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睁不开眼,此刻正顺着雨丝爬进他耳朵里,嗡嗡作响,吵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陈东死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么?”赵构忽然问,目光落在康履颤抖的背影上。
康履的身子猛地一僵,磕头的动作都停了,像被抽走了骨头,瘫在泥水里,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去年冬天,太学生陈东在应天府的刑场上,对着临时搭建的法台喊“还我李纲,还我河山”,是他亲手示意刽子手落的刀。那血溅在雪地上,红得像团火,此刻竟和眼前的雨幕重叠在一起,烧得他眼睛发疼。
赵构没再理他,转身往三清殿里走。殿门厚重,把风雨挡在外面,却挡不住一股陈腐的霉味。三清塑像蒙着层薄灰,老子像的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的,像是看透了这世间的荒唐。香炉里的香灰积了厚厚一层,早没了烟气,只有几支残香斜斜插着,像极了朝堂上那些只会叩首的臣子。供桌前摆着的青瓷瓶,瓶里插着几支干枯的柏枝——还是年初宫观道士插上的,如今早没了生气,枝桠脆得像一折就断。
“道祖若真有灵,该知这天下有多难。”他对着塑像喃喃自语,手指抚过供桌边缘的刻纹,那是几百年前的工匠凿的云纹,被无数只手摸得光滑,凉丝丝的,“他老人家骑青牛出函谷关,是为了避世;朕这龙椅,却避无可避。”
风卷着雨丝从殿门缝隙里钻进来,吹得供桌上的烛火明明灭灭。赵构忽然想起入宫时老道说的话,说后院那口九龙井是太祖皇帝驻跸时亲手封的,井壁刻着九龙,镇着亳州地气。“官家不妨去看看,许能得些启示。”
启示?他现在什么都不缺,就缺个能让这天下不塌下来的启示。
赵构拨开殿后的侧门,一股更浓的湿气涌了过来,带着青苔和泥土的腥气。后院的石板路生着层滑腻的绿苔,角落里长着半人高的杂草,被雨打得蔫头耷脑,贴在地上。九龙井就在院子中央,围着半人高的石栏,栏上的龙纹被岁月磨得只剩浅痕,龙首埋在厚密的青苔里,像是在低头饮水,又像是在隐忍蛰伏。
井台上积着层厚厚的绿苔,踩上去“哧溜”一声,赵构下意识地扶住石栏。他往下看,井水黑沉沉的,深不见底,映不出天光,倒像个张着嘴的巨兽,要把人吸进去。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听的故事,说龙困浅滩时,会藏在深水里,等风雨来时再腾空而起。可他这条龙,如今连浅滩都快没了。
“若真能重来……”他下意识地往前倾了倾身,想看得更清些,脑子里那股嗡嗡声突然变得尖利,像有无数人在喊。
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猛地攫住了他。像被重锤砸中,无数画面碎玻璃似的炸开,扎得他眼生疼:东京城头飘扬的金兀术大旗,汴河上漂浮的百姓尸体,朱仙镇的岳飞枪挑金将,崖山海面十万军民投海时掀起的巨浪……还有九百年后的自己,在图书馆里对着《宋史》拍桌子,骂“赵构你这个懦夫”。
“我不是……”他想喊,喉咙却像被井水堵住,发不出声音。脚下的青苔猛地一滑,他身体一歪,朝着那口黑沉沉的井坠了下去。
“官家——!”康履的尖叫从身后传来,像被掐住脖子的鸡,刺破了雨幕。
冰冷的井水瞬间包裹了他。刺骨的寒意像无数根冰针,从四肢百骸往肺里钻,冻得他骨头都在颤。但奇怪的是,心里那股突然窜起的滚烫却烧得更烈了。他看见陈东的血滴在井水里,晕开一朵朵红;看见李纲罢相时掷在地上的朝笏,裂成两半;看见河北义民举着的“宋”字旗在风中撕裂,却依旧有人死死攥着旗杆……这些画面不再是史书上的铅字,而是活的,热的,带着血腥味的。
“我不能逃!”
这个念头像道闪电,劈开了他混沌的意识。他猛地伸手,指甲死死抠住井壁的绳梯,木头的毛刺扎进肉里,渗出血来,混着井水,竟有些温热。上面传来康履和内侍们慌乱的呼喊,有人扔下绳索,有人在哭嚎,乱糟糟的,像极了这混乱的天下。
当他被七手八脚拽上井台时,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趴在湿滑的石栏上剧烈地咳嗽。咳出的水带着股土腥味,里面混着血丝。康履扑过来想给他裹斗篷,却被他一把挥开。
赵构抬起头,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往下淌,滴在胸前的龙纹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的眼睛变了,方才的怯懦和迷茫像被井水冲干净了,只剩下一种近乎执拗的亮。那是九百年的痛史在燃烧,是无数个“如果”在嘶吼,是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终于在这具躯壳里站稳了脚跟,带着滔天的不甘与决绝。
“康履。”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奴……奴才在!”康履吓得又要跪,膝盖刚弯到一半,被赵构的眼神钉住了。
“传旨。”赵构撑着石栏站起身,湿透的龙袍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却挺直的脊梁,像雨里一根不肯弯折的竹,“黄潜善、汪伯彦,即刻来明道宫见朕。”
康履愣住了,张着嘴说不出话:“官、官家,咱们不是要……要去扬州吗?黄相公说江上风急,再晚就……”
“不去了。”赵构打断他,目光穿过雨幕,望向北方。那里有东京城,有河北的义军,有被金人铁蹄践踏的土地。他仿佛能听见黄河在咆哮,能看见岳家军的枪尖在阳光下闪光。
“告诉他们,”他的声音里带着水痕,却咬得极紧,像要把每个字都刻进石头里,“朕要回东京。”
风还在刮,雨还在下,打在身上冷得像刀割。但明道宫的九龙井边,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口黑沉沉的井里,沉下去的是那个只想南逃的赵构;而此刻站在雨里的,是条暂时蛰伏的龙——潜于淮水之畔,不是为了躲藏,是为了积蓄力量,等一个腾渊而起的时刻。
远处的天际,隐隐有雷声滚过,像是在应和这无声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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