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鸣声像一把钝锯子,来回拉扯着闷热的空气。塑胶跑道上升腾的热浪让远处的篮筐微微扭曲,仿佛随时会融化在炽白的阳光里。
王磊抱着篮球站在操场中央,汗水顺着他的太阳穴滑到下巴,最后滴在已经湿透的红色球衣上。
“3V3差个后卫!”他仰头对着三楼敞开的窗户大喊,声音穿过热浪,惊飞了停在电线上的麻雀。
靠窗的位置,梁超正趴在课桌上打盹。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脸上投下窗格的阴影。听到喊声,他猛地抬起头,额前的碎发还翘起一撮。阳光在他课桌上划出一道明暗交界线,就像他此刻突然清醒的意识。
他的目光扫过前桌黄曦的文具盒——那上面贴着的猫咪贴纸已经有些卷边。旁边放着一包刚拆封的纸巾,包装上的小熊图案憨态可掬。梁超伸手一抽,“唰啦”一声,半包纸巾就到了他手里。
“强盗啊?”黄曦的反应快得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她一把按住剩下的纸巾,圆珠笔在指间转了个愤怒的圈,笔尖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梁超的嘴角勾起一个狡黠的弧度。他变魔术般从自己座位上掏出一瓶AD钙奶,瓶身上还凝着冰镇后的水珠。“啪嗒”一声,一滴水珠落在黄曦摊开的数学作业本上,在余弦函数图像上晕开一个小圆点。
“利息。”他眨了眨左眼,睫毛在阳光下变成浅金色。篮球鞋在地板上蹭出半个圆弧,转身时带起一阵微风,吹动了黄曦桌角的便签纸。
魏萤站在他们的后方,看见梁超跑过走廊时,右手食指不经意地掠过黄曦的桌角——那里还留着AD钙奶的水痕。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楼梯拐角。
教室里,黄曦盯着作业本上的水渍看了三秒,然后默默把那瓶AD钙奶放进了抽屉——那里已经躺着三瓶同样的奶,瓶身上的生产日期分别是上周三、周五和这周一。
魏萤感觉甚是有趣,她朝黄曦调侃道:“我怎么感觉梁超对你有......”
黄曦立马堵住她的嘴道:“不可能,他就是单纯爱捉弄人,而且......我有喜欢的人了。”
魏萤看见对方娇羞的眼神,顿时点头示意。
谈话间,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悄然转变。梅雨季的末尾,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像是被一层薄纱所笼罩。
街道被雨水浸湿,泛着亮晶晶的水光。路旁的树木经过雨水的洗礼,变得更加翠绿。
文艺委员令小鱼跳进教室时像只受伤的鹤,右腿悬空不敢着地。她的雨伞尖在地板上画出一道蜿蜒的水痕,像条透明的小蛇缓缓爬向讲台。
伞面上积蓄的雨水倾泻而下,在瓷砖上汇成一个小小的“湖泊”。
黄曦看见后立马冲上去搀扶住令小鱼。
“第几次了?”她架住令小鱼的胳膊时压低声音,指尖触到对方湿透的校服袖子。
“还想再被脚下的积水滑倒吗?我带你去换药。”语气里带着责备,手上的力道却温柔得不可思议,说完她们便缓慢的来到学校的医务室。
医务室的消毒水味混着雨季特有的霉味,在空气里发酵,校医简单上药后黄曦扶着令小鱼从医务室出来。
她忽然发现令小鱼的鞋带解开了,她蹲下身给她系鞋带时,后颈的碎发被窗外飘进的雨丝打湿,像黑色的小羽毛贴在皮肤上。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系鞋带的动作却异常灵巧。
“其实可以等雨小点......”令小鱼话音未落,黄曦已经“啪”地撑开伞。
伞面倾斜成精确的四十五度角,像一座小小的拱桥将令小鱼完全笼罩。而她自己右肩的校服迅速洇出深色水痕,像一滴墨在宣纸上慢慢晕开。
她们走过操场时,雨点砸在伞面上的声音像某种密码。黄曦的右肩越来越沉,却把伞柄握得更紧了些。
从高处望去,那柄伞宛如一朵艳丽的花,在雨中盛放。
它稳稳地庇护着黄曦和令小鱼,而几日之后,它又将同样的温柔给予了一只蜷缩在角落的小猫。
当雨丝突然变密的时候,黄曦正和魏萤共撑一把伞走在香樟道上。
积水的地面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直到一团橘色的身影撕裂了这幅水墨画——那是一只蜷缩在灌木丛下的小猫,身上的血迹被雨水晕开,在毛色上绽放出诡异的花。
黄曦是最率先发现的,她冲过去的动作太急,溅起的泥水染脏了精心熨烫的校服裙摆。那条绣着波斯菊的手帕从口袋滑出,雪白的布料在雨中展开,像一朵真正的花飘落在小猫血肉模糊的后腿上。
“小心......”魏萤跪下来时,雨水正顺着她的刘海滴在小猫颤抖的胡须上。她看见黄曦平日连钢笔水渍都要立刻擦掉的手指,此刻正毫不犹豫地陷进混着血水的污泥里,却用最温柔的力道避开伤口。
医务室的玻璃门被撞开时,校医差点打翻酒精瓶。两个女孩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黄曦的校服外套裹成一个小窝,里面露出橘猫尖尖的耳朵。雨水从她们的发梢滴落,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溪流。
“我不是兽医......”校医推眼镜时,看见黄曦的手帕已经被血浸透,那朵波斯菊变成了暗红色。校医叹了口气,从她们手中接过小猫用绷带缠好伤腿。两个女孩屏住呼吸深怕打扰校医的样子,让她想起了自己女儿第一次担心流浪狗被狗贩子抓来吃的神情。
没一会儿宠物医院的救护车抵达学校时,雨恰好停了。
阳光穿透云层,照在笼子里安静的小猫身上。
魏萤转头看向黄曦,发现对方沾着血丝的脸上绽放着比波斯菊还要明亮的笑容。而在她们身后教学楼的走廊上,梁超默默收起了准备送出去的干毛巾,把另一瓶AD钙奶放进了黄曦的课桌。
回班的路上,积水倒映着破碎的天空。黄曦突然停下脚步,湿透的鞋尖在水洼里激起一圈涟漪。
“等小猫好了,”她的声音轻得像雨后的蛛网,“我们收养她好不好?可以在器材室后面搭个窝......”
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她刚洗净的侧脸上。魏萤看见她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却在说到“家”这个字时亮得惊人。
“好啊,”魏萤接过她怀里染血的手帕,“那名字呢?是你先发现她的。”
黄曦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校服上已经干涸的血迹。远处传来小猫被抬上救护车时的微弱叫声,混着轮胎碾过水洼的声音。
“重生。”
她突然说,校服上的校徽在阳光下微微发亮,“因为每个生命都值得拥有第二次机会。”
魏萤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刻黄曦的笑容——雨后的阳光把她的瞳孔照成透明的琥珀色,嘴角扬起的弧度比手帕上的波斯菊还要柔软。
她们湿漉漉的袖管贴在一起,像两株共生的小树苗。
可她也没想到眼前如天使般善良的女孩,有一天居然会将利刃架在自己的喉前。
救助完小猫的当晚,自习课结束,黄曦和几位室友正走在回寝室的路上。经过初中部时,人群忽然一阵攒动,她的妹妹黄月在几个同学的簇拥下走近了她。
黄曦略带疑惑地看着黄月迎面走来。黄月先是礼貌地示意身边的人暂时离开,随后停在黄曦一步之外,距离把握得刚好,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
“姐姐最近过得挺不错嘛,”黄月的声音甜得发腻。黄曦一向不太喜欢这个妹妹,没有接话。
黄月也不生气,像是早已习惯她的沉默,继续说道:“听父亲说,你在学校认识了魏萤她们?他挺为你高兴的。”她话锋一转,故意留下半句,“不过,姐姐是不是还不知道......”
黄曦心头一紧,忍不住问:“知道什么?”
黄月掩嘴轻笑,眼中却没什么温度:“沈文车学长的弟弟沈文单跟我说,他们其实根本不喜欢你。只是觉得你......有点缠人,不好意思推开罢了。”
黄曦瞳孔一颤:“不可能!”
黄月蹙起眉,语气却依然轻柔:“自家姐妹,我骗你做什么?”
说完,她满意地看了看黄曦煞白的脸和怔在原地的模样,转身翩然离去。只留下黄曦一个人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那晚回到寝室,黄曦辗转反侧,想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她忍不住旁敲侧击地问了几个身边人的看法。大多数人都含糊地表示“不太清楚”,可也有不少人露出“你终于感觉到了”的神情,欲言又止。
她蜷缩在床上,脑海中各种念头翻涌不休。她不断告诉自己,妹妹的话不能轻信,可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低语:是啊,像魏萤那样的人,真的愿意俯下身来,和她做朋友吗?
盛夏的热浪扭曲了窗外的景色,蝉鸣声嘶力竭地攀附着每一寸空气。班里的同学穿着夏季校服把空调开到最冷。
王树扶了扶眼镜停下讲课:“你们不觉得班里很冷吗?把空调关了。”说完不顾同学的反对声关掉了空调。
没过多久就出现了“沙沙”的折扇声此起彼伏,魏萤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
她背脊依旧挺直,指尖轻轻摩挲着课本边缘——幸好课前涂了止汗露,至少不会显得太过狼狈。
终于熬过了班主任的课,班里几个活跃的同学立刻扑向空调开关,冷风重新灌进教室的瞬间,有人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叹息:“差点以为要交代在这了……”
陈子仪像融化的冰淇淋般瘫在课桌上:“老王是不是对‘节能环保’有什么执念?”
方可欣用纸巾轻拭颈间的汗珠,难得附议:“像在桑拿房上了一节哲学课。”
黄曦不知何时挤成了魏萤前座,指尖突然贴上她的脸颊:“你怎么一点汗都没有?”她的指甲上还残留着之前涂的甲油,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魏萤有些害羞地偏头避开:“用了止汗露。”
但在黄曦眼里却是嫌弃的模样,她的笑容僵了一瞬,又很快扬起:“晚饭吃红烧狮子头怎么样?我约了傅子昂他们——”
“我不去。”魏萤打断她,脑海中浮现出食堂那盘泛着油光的肉丸,胃部一阵紧缩。
“可是……”黄曦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刹住。她攥紧了校服下摆,指节发白——总不能直说,自己不过是想借魏萤的名义约到沈文车吧?
魏萤静静注视着她闪烁的眼神“你们吃吧。”她合上课本,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我对油腻的东西反胃。”
黄曦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最终挤出一个干笑:“我就随便问问……”
随后黄曦回到座位上,她远远望着魏萤被一群同学簇拥的背影。她攥紧了手中的笔记本,纸张边缘被捏出深深的褶皱。
明明已经这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感觉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黄月和其他人的评价顷刻间浮现在她的脑海,这种念头一旦生根,就再难拔除。
她开始不由自主地回想与魏萤相处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次微笑、每一句对话,都仿佛蒙上了一层疑虑的阴影。
她们之间的友谊,让她感到了不确定和动摇。
魏萤就像展览馆里珍贵的艺术品,她只能隔着警戒线远远欣赏,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每当魏萤对她展露一个微笑,或是随口一句关心,黄曦就会像得到施舍的乞丐般受宠若惊。
事后回想起来,她又会为自己的卑微姿态感到羞耻——那些在别人眼里再普通不过的互动,她却要反复咀嚼、珍藏,像个可悲的收藏家。
“今天魏萤主动跟我说话了。”她会在日记本里这样记录,然后立刻为自己的沾沾自喜感到恶心。
这种不对等的关系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她越是试图靠近,就越清晰地意识到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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