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前奏与枪声

陈心怡看着病床上因疟疾而高烧抽搐的孩子,那双瘦弱的小手在空中无助地抓挠着。她握住孩子的手,轻声用中文哼着儿时的歌谣,尽管知道孩子听不懂,但她希望这声音能带来些许安慰。

“退烧药已经用了,但现在我们缺少有效的抗疟药物。”护士莎拉操着带口音的英语告诉她,眼神中透着无奈。

陈心怡点点头,继续用湿毛巾为孩子擦拭身体降温。这时,马克大步走进病房。他高大的身影在低矮的房间里不得不微微弯腰。

“莎拉,我需要你去准备手术室,有个腹部外伤的患者正在送来。”马克语速很快,然后转向陈心怡,“心怡,我需要你的帮助。”

陈心怡立刻起身:“是什么情况?”

“不清楚,但据说是砍伤。”马克简短地回答,同时检查了疟疾患儿的情况,“这孩子情况不太好,但我们先处理急症。”

陈心怡跟随马克走向手术室,心里有些忐忑。当她在消毒间洗手时,马克似乎看穿了她的不安。

“你之前参与过外科手术吗?”马克问,双手在流动水下用力搓洗。

“没有,医疗技能只在出国前培训过几个月。”陈心怡老实回答。

马克关掉水龙头,用肘部推开手术室的门:“现在没有其他人,时间紧迫,没有时间系统学习了,我看前几个月你也学会了一些护理技能,现在你就按我说的去做。”

陈心怡看马克不容置疑的态度,犹豫的点点头。

手术台上的患者是个年轻男子,腹部有一道深可见内脏的伤口,血不断从伤口涌出。陈心怡感到一阵眩晕,但很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我们的麻醉药品短缺,只能局部麻醉配合镇静剂。”马克一边戴手套一边说,“陈医生,你来做我的助手。仔细看,认真学,下次可能就是你来主刀。”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陈心怡在马克的指导下完成了她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外科助手工作。她学会了在简陋条件下如何有效止血,如何在电力不稳定的情况下借助头灯完成精细操作,如何在缺乏先进设备时依靠触觉和经验判断伤情。

当最后一针缝合完毕,马克脱下手套,拍了拍陈心怡的肩膀:“做得不错。你的手很稳,这是外科医生最重要的天赋。”

陈心怡勉强笑了笑,来非洲这几个月,她确实学会了在血污和痛苦面前保持镇定,但每次面对重伤患,内心仍会泛起涟漪。

马克洗净手,从柜子里取出两瓶冰镇啤酒,递给她一瓶。“我们需要这个。”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片刻的清凉。窗外,金合欢树的影子开始拉长,又一个非洲的日暮即将降临。

从那天起,马克开始系统地教授陈心怡各种她专业之外的医疗技能。每天下午,在门诊结束后,他们会有一小时的教学时间。

“这个伤口的清创,要注意坏死组织的彻底清除,但又要保留足够的健康组织以利愈合。”马克指导陈心怡处理一个感染的伤口,“在资源有限的地方,预防感染比治疗感染更重要。”

陈心怡小心翼翼地操作,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她发现马克是个严格的老师,但又不吝啬鼓励。

“很好,就是这样。记住,在这里,我们经常是患者的最后一道防线。”

随着时间推移,陈心怡逐渐掌握了基本的创伤处理、常见外科手术的助手技能,甚至一些简单的小手术。马克的教学范围也越来越广,从如何辨别当地草药的药用价值,到如何在停电情况下维持医疗设备运转。

“医生在这里不仅是治疗者,还是老师、工程师,甚至是心理学家。”一天傍晚,马克边修理一台老旧的超声波机边对陈心怡说。

陈心怡正在整理药品库存,闻言抬头笑了笑:“还有机械师。”

马克报以一笑:“特别是机械师。”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喇叭声从院子外传来。两人同时望向窗外,看见一辆破旧的皮卡疾驰而来,扬起一片红色尘土。车未停稳,几个当地人就跳下车,抬着一个用树枝临时制成的担架奔向医疗所门口。

“又来了。”马克一口喝完剩下的啤酒,把瓶子重重放在桌上,“走吧。”

陈心怡紧随其后,将未喝完的啤酒放在窗台上。那半瓶酒会在那里呆上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早上被她无奈地倒掉——这已经成为他们之间一个无言的默契,象征着在这里,任何形式的放松都是奢侈。

担架上躺着一个穿着褪色军装的男人,左腿血肉模糊,鲜血不断滴落在泥土地上。陪同而来的士兵们情绪激动,大声用斯瓦希里语喊着什么。陈心怡只能勉强听懂几个词——“交火”、“叛军”、“地雷”。

马克已经戴上手套,迅速检查伤情。“股动脉破裂,需要立刻手术。心怡,准备手术室。”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陈心怡全神贯注地配合马克进行血管吻合。手术室闷热难耐,汗水不断从她的额头渗出,护士时不时要帮她擦拭。电力供应不稳定,备用发电机发出的嗡嗡声成为手术室的背景音。当她最终夹闭最后一根血管,确认血液循环恢复时,窗外已是一片漆黑。

“成功了。”马克放下器械,朝她投来赞许的目光,“你的手很稳。”

陈心怡勉强笑了笑,摘下手套。她的手指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而微微颤抖。“我只是尽力而已。”

走出手术室,他们发现医疗所院子里又多了两辆军车。一位肩章上带有军衔的军官正与驻地保安负责人激烈交谈。看到马克和陈心怡,军官立刻朝他们走来。

“医生,感谢你们救治我的士兵。”军官用带着口音的英语说,声音粗哑,“但情况正在恶化。叛军已经控制了北部三个城镇,战火正在向这里蔓延。”

马克表情严肃:“这意味着我们会有更多伤员?”

“不止如此。”军官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叛军不会区分军人和平民。你们这里,很危险。”

陈心怡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她瞥了一眼马克,发现他面色凝重,但似乎并不意外。

军官离开后,马克转向陈心怡:“今晚我守夜,你回去休息。”

“可是你刚做完手术...”

“这是命令。”马克的语气少有的强硬,“明天我们会需要更多的精力。”

陈心怡还想争辩,但看到马克眼中不容置疑的神色,只好点点头。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一间只有十平方米的简易板房,里面除了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张书桌外别无他物。桌上放着她与家人的合影,照片上每个人都笑得无忧无虑。那是另一个世界,与她此刻所处的现实相隔万里。

那一夜,陈心怡睡得极不安稳。远处偶尔传来的爆炸声让她几次从梦中惊醒。凌晨时分,她干脆起床,提前来到医疗所。

天刚蒙蒙亮,医疗所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不仅是士兵,还有许多当地平民也带着各种伤情等待救治。陈心怡看到几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孩子们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困惑。这一幕让她的心揪紧了。

马克早已开始工作,他正在为一个头部受伤的年轻士兵清创。看到陈心怡,他简短地吩咐:“把二号病房也打开,我们需要更多床位。”

这一天,医疗所收治了二十三名伤员,其中八人需要紧急手术。陈心怡只在中途休息了十分钟,吃了几口饼干充饥。她注意到,越来越多的平民伤员诉说着类似的经历:家园被武装分子袭击,不分青红皂白地开枪扫射。

傍晚时分,当她为最后一个伤员缝合完伤口,双手已经抖得几乎拿不住器械。马克递给她一杯水,眼神里满是担忧。

“还能坚持吗?”

陈心怡点点头,尽管她感觉自己的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限。“我只是...没想到会这样。我以为我们来这里主要是处理常见病和意外伤害。”

“局势变化比我们预想的要快。”马克望向窗外。今天,金合欢树下没有悠闲喝酒的医护人员,取而代之的是全副武装的保安人员,“这个国家正在分裂,而我们在分裂线上。”

接下来的日子证实了马克的判断。伤员源源不断地涌入,药品开始紧缺,干净的水和食物也需要配给。当地医护人员中有三人不再来上班,选择带着家人逃往相对安全的南部地区。这使得马克和陈心怡的工作量倍增。

一天深夜,陈心怡在查房时发现那个他们第一天救治的腹外伤士兵不见了踪影,只留下空荡荡的病床和一套叠放整齐的病号服。护士告诉她,士兵在傍晚时分自行离开,只留下一张字条,上面用当地语言写着一句话:“我必须回去战斗。”

陈心怡站在空床前,感到一阵无力。他们竭尽全力从死神手中抢回的生命,就这样轻易地回到了战场上。这种循环让她开始怀疑他们工作的意义。

马克找到她时,她正呆呆地望着那张空床。

“这不是我们的选择,心怡。”他轻声说,“我们负责救治,他们负责决定如何活下去。”

“但这有什么意义?”陈心怡的声音带着哽咽,“我们治好他,他再回去受伤或死亡...”

“意义在于,”马克直视着她的眼睛,“每一个经过我们手的生命,都得到了第二次选择的机会。至于他们如何选择,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陈心怡沉默不语。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短暂的亮光中,她看见远处天边有一片诡异的红光。雷声迟迟未至,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低沉的轰鸣——不是雷声,是炮火。

“来吧,”马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三号床的病人需要换药,然后我们得谈谈。”

完成所有工作已是深夜十一点。马克让陈心怡跟他去办公室。陈心怡拖着疲惫的步伐跟在后面,脑子里还在回想那个不告而别的士兵。他是否已经回到了前线?他的伤口在剧烈运动中会不会重新裂开?他还能在下一场交火中幸存吗?

马克的办公室兼做储藏室,堆满了医疗物资和文件。他示意陈心怡坐下,然后走到角落里的一个铁柜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陈心怡以为他要取什么医疗文件或药品,却看见他打开了一个平时总是上锁的抽屉,取出一个木盒,放在桌上。

“马克?”陈心怡疑惑地看着他。

马克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打开盒子。陈心怡倒吸一口冷气——盒子里是一把手枪和几个弹夹。

“你...你要干什么?”她下意识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后退一步。

马克拿起手枪,熟练地退出弹夹,检查枪膛,确认没有子弹后,将枪推向陈心怡面前。

“你以前打过枪没有?”

陈心怡瞪大眼睛,摇摇头:“没有。我连真枪都没摸过。学这个干嘛?我们是医生啊!”

马克的表情异常严肃:“正因为我们是医生,在现在的环境下更是目标。叛军已经宣布所有外来人员都是‘干预者’,医疗人员也不例外。”

他拿起手枪,开始演示如何装弹、上膛、瞄准和击发。“目前的局势越来越紧张,为以防万一,必须学会一些保护自己的技能。”

陈心怡怔怔地看着马克,他的话让她心情异常沉重。她怎么也不敢想像,未来她将面对何种情况。来非洲前,她预想过各种困难——传染病、恶劣的卫生条件、资源匮乏,但她从未想过自己可能需要用武器自卫。

“马克,我们是不是应该考虑撤离?组织不是已经在讨论...”

“讨论归讨论,但只要我们在这里一天,就要做好准备。”马克打断她,“现在,过来,我教你基本操作。”

陈心怡犹豫地走近桌前。那把黑色的手枪在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泽,与她所熟悉的手术器械截然不同。后者用于拯救生命,而前者...她不敢往下想。

“拿着它,感受一下重量。”

陈心怡伸出手,又缩了回来。“我是医生,宣誓过不伤害他人。我不能...”

“希波克拉底誓言也说‘首先,不造成伤害’,但没说不允许保护自己和病人的生命。”马克的声音柔和下来,“心怡,我在这片土地上工作了十二年,经历过三次武装冲突。我理解你的感受。但现实是,当战斗人员冲进医疗所时,他们不会因为你是医生就手下留情。”

他拿起枪,轻轻放在她手中。沉甸甸的触感让陈心怡心头一颤。

“这是□□19,后坐力相对较小,适合初学者。”马克站到她身后,指导她如何握枪,“手指不要放在扳机上,除非你准备射击。永远把枪口对着安全方向。”

陈心怡按照指示摆出射击姿势,但手臂不停使唤地颤抖。

“深呼吸。”马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记住,使用武器的第一原则是避免使用武器。只有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为了保护生命,才可以使用致命武力。”

“这太疯狂了,”陈心怡低声说,“我们本该救死扶伤,现在却要学习杀人。”

“这是为了保护生命,包括你自己的。”马克退后一步,看着她笨拙的持枪姿势,“明天早上开始,我每天教你半小时。现在局势还不算太糟,但我们必须提前准备。”

陈心怡放下枪,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她扶住桌角,深吸几口气。“马克,我真的害怕了。”

马克沉默片刻,然后轻轻点头:“恐惧是正常的。但恐惧也会让你保持警惕。记住,在这里,无知和天真不仅会害死你自己,还可能连累病人和同事。”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枪声,比以往都要近。陈心怡浑身一颤,下意识地看向窗外。医疗所院子里的灯突然全部熄灭,保安人员大声呼喊着什么。

“趴下!”马克猛地将她拉倒在地,同时迅速将手枪装弹上膛。

黑暗中,陈心怡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般响亮。远处的喧嚣声、叫喊声、零星的枪声混杂在一起,由远及近。马克已经移动到窗边,小心地向外窥视。

“发生了什么?”陈心怡压低声音问,感觉自己的喉咙发紧。

“不清楚,但肯定不是好事。”马克回头看她,眼神在黑暗中异常明亮,“记住我刚才教你的。如果有危险,躲在我身后的柜子旁边,不要出来。”

陈心怡蜷缩在桌子后面,突然非常想念家中那间小小的公寓,想念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夜市里飘香的小吃。那些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日常,此刻显得如此遥远而珍贵。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让她几乎惊叫出声。马克示意她保持安静,沉声问道:“谁?”

“是我,卡朗戈!”当地保安主管的声音传来,“医生,我们需要帮助!有伤员!”

马克松了口气,但仍未放下枪。他打开门锁,让卡朗戈进来。这位平时总是面带微笑的保安主管此刻满身灰尘,额头还有血迹。

“发生交火,就在两公里外。有平民受伤,他们需要立即救治。”

马克点点头:“准备手术室。心怡,叫醒护士们,我们需要所有人手。”

陈心怡站起身,腿还在发软,但职业本能已经驱使她行动。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桌上那把枪。马克跟随她的目光,轻轻将枪收起,放回盒子里。

“先做我们最擅长的事。”他说。

那一晚,医疗所收治了十一名在交火中受伤的平民,其中有三名儿童。陈心怡在手术台前站了整整八个小时,当最后一位伤员脱离生命危险时,朝阳已经再次升起。

她走出手术室,看见马克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打盹,头靠着墙壁,眼下有明显的黑眼圈。陈心怡轻轻走过,准备让他多休息一会儿,但马克立刻睁开了眼睛——那是一种在危险环境中养成的警觉。

“都稳定了?”他的声音沙哑。

陈心怡点点头:“最后一个是个老妇人,腿部枪伤,但没伤到动脉。她已经稳定了。”

马克揉了揉脸,站起身:“去休息吧,两小时后我们还有日常门诊。”

“马克,”陈心怡叫住他,“关于昨晚...学枪的事...我接受。”

马克凝视着她,微微点头:“好的。今晚下班后开始第一课。”

陈心怡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晨光中,金合欢树的影子又开始慢慢拉长,新的一天已经开始。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这场冲突会持续多久,不知道他们是否需要真的用上那些自卫技能。但有一点她很确定——在这里,在这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上,她不仅要懂得如何拯救生命,也要学会如何保护生命。

而保护,有时意味着必须做出违背初衷的选择。

她抬头望向远方天际,那里有几只秃鹰在盘旋。在这个早晨,陈心怡感觉自己心中的某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那种改变如同非洲大地上的伤口,深刻而疼痛,却也是生存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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