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死一般的寂静,与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般的跳动声形成了尖锐的对比。风掠过荒草的呜咽,身边伤员压抑的、痛苦的喘息,以及自己血液冲上太阳穴的搏动声,构成了陈心怡此刻全部的听觉世界。马克的声音,那夹杂着英语和当地语的、刻意放大的投降声,仿佛还在空气中留下了一道滚烫的烙印,然后便被敌人粗鲁的呵斥和远去的引擎声彻底吞没。
他走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穿了陈心怡因恐惧和悲伤而近乎麻木的神经。手心里,那枚银质的十字架被她的汗水与泪水浸湿,棱角几乎要嵌进皮肉里,那上面残留的、属于马克的微弱体温,是她与那个毅然决然走向黑暗的男人之间,最后一丝脆弱的连接。
“走……快走……”萨利姆沙哑而急促的声音将她从短暂的失神中拽回现实。这个年轻的保安队员,脸上混杂着悲愤、恐惧和一种被马克点燃的、破釜沉舟的勇气。他眼眶通红,但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背负着嘱托的责任感。
陈心怡猛地打了个寒颤,意识到现在绝不是沉浸在悲痛中的时刻。马克用他自己作为代价,为他们争取到了可能是唯一的一线生机。她不能浪费它,为了马克,为了身边这些奄奄一息的伤员,也为了自己。
“快!扶好他们,我们走!”陈心怡的声音因哭泣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决。她用手背狠狠抹去模糊视线的泪水,将十字架紧紧攥在掌心,然后协助萨利姆,搀扶起沟里惊魂未定的伤员。
他们不敢直立奔跑,只能尽可能地压低身体,沿着崎岖不平的土沟,向着与马克离开相反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拼命逃离。每一次踉跄,每一次被石块绊倒,都伴随着心脏几乎跳出喉咙的惊悸,生怕听到身后传来追击的枪声。
幸运的是,叛军似乎真的被马克和萨利姆(她祈祷萨利姆也能安然无恙)吸引走了大部分,甚至全部的注意力。除了远处早已听不见的引擎声,并无追兵赶来的迹象。
逃亡之路依旧漫长而痛苦。失去了卡车,仅靠双腿在荒芜的旷野和干涸的河床中跋涉,对体力是极大的考验。缺水、饥饿、疲劳,以及时刻紧绷的神经,不断侵蚀着每个人的意志。那几名伤员更是依靠着求生的本能和同伴的搀扶,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
陈心怡感觉自己像一架快要散架的机器,全凭一股意念在驱动。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马克最后的身影——他转身时决绝的眼神,他拥抱她时短暂的炽热,他塞给她十字架时指尖的温度,还有那句如同誓言般的话语:“活着。只要活着,就一定能再见到。”
这句话成了她此刻唯一的精神支柱。她必须活着,带着这些伤员活着回到大本营。这是她对马克的承诺,也是对自己职责的坚守。
不知过了多久,几个小时,抑或是整整一个白天?就在夕阳再次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所有人的体力都濒临极限时,走在最前面、负责探路的萨利姆突然发出了一声激动得变调的呼喊:
“看到了!是我们的巡逻车!是大本营的方向!”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在地平线的尽头,隐约可以看到几缕熟悉的车辆驶过扬起的尘烟,以及远处那片熟悉的、由简易板房和帐篷构成的轮廓。
希望如同强心剂,注入了每个人濒临崩溃的身体。他们用尽最后的气力,相互搀扶着,向着那片象征安全的区域蹒跚前行。
当大本营外围的哨兵终于发现他们这支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小队伍时,刺耳的警报声(或者是欢呼声?陈心怡已经分辨不清)划破了黄昏的寂静。很快,更多的人影从营地内涌出,医疗兵提着担架飞奔而来,熟悉的面孔上写满了震惊、关切和如释重负。
“陈医生!是陈医生他们!”
“还有伤员!快!担架!”
“老天,你们还活着……”
嘈杂的声音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来,模糊而不真切。陈心怡看到穿着白大褂的同事接过她搀扶的伤员,看到有人试图来扶她,她张了张嘴,想告诉他们还少了一个人,想告诉他们马克的事情,想问问萨利姆是否安全返回……但极度的精神松懈和身体透支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最后的意志防线。
一直紧绷的弦,断了。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声音迅速远去,仿佛被抽走了真空。她感觉自己的力气正从四肢百骸飞速流逝,脚下的大地变得柔软而不真实。她最后看到的,是夕阳如血的光芒,和周围人惊惶扑过来的身影;最后感觉到的,是手心那枚十字架坚硬而冰冷的触感。
然后,黑暗如同温柔而残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的意识。
……
梦境,如同破碎的镜片,折射出光怪陆离而又无比真实的恐惧。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条冰冷的土沟,硝烟和血腥味依旧浓得化不开。她死死地盯着马克和萨利姆消失的方向,眼睛酸涩胀痛,却不敢眨一下。
突然,那个方向传来了密集的枪声!自动步枪的点射声,手枪微弱的还击声,交织在一起,如同死神的交响乐!
“不——!”她在梦中无声地呐喊,想要冲过去,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枪声戛然而止。
死寂。比之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然后,她看到马克的身影从草丛中踉跄着走了出来。他的白大褂(梦里他依旧穿着那件象征纯洁与救赎的白大褂)上浸染了大片大片的鲜红,刺目得让她心脏骤停。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那双湛蓝色的眼眸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变得黯淡、空洞,却依旧执着地望向她的方向。
他看着她,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然后,他缓缓地、缓缓地向后倒去,融入了浓稠的黑暗之中。
“马克!”她终于哭喊出声,撕心裂肺。
场景骤然转换。她独自一人站在一片硝烟弥漫、焦土遍野的战场上。周围是燃烧的残骸、散落的装备,以及无数模糊的、倒下的身影。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没有太阳,也没有星光。风卷起灰烬,如同黑色的雪。
孤独和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从脚底缠绕而上,勒紧她的心脏,扼住她的呼吸。她站在原地,茫然四顾,除了废墟和死亡,空无一人。
马克不见了。萨利姆不见了。伤员们也不见了。
只剩下她。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
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绝望,比面对叛军枪口时更加可怕。她感觉自己正在被这片死寂的土地吞噬,一点点沉沦,无法挣扎,也无法呼救……
“……心怡……陈心怡……”
……能听到吗?”
“……心率在恢复……给她补充点葡萄糖……”
一阵遥远而模糊的呼唤,如同穿透深海的光线,努力想要将她从无尽的黑暗和梦魇中拉扯出来。那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夹杂着担忧和急切。
是马克的声音吗?是他回来了吗?
求生的本能,以及对那个答案的渴望,让陈心怡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与沉重的眼皮和混沌的意识抗争。眼前不再是弥漫的硝烟,而是朦胧的光晕,以及几个晃动的人影。
她努力聚焦,视线一点点变得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赵晓东队长那张写满关切和疲惫的国字脸。他眉头紧锁,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放松和后怕。
“赵……队……”陈心怡的喉咙干涩得厉害,发出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微弱而嘶哑。
“醒了!醒了!太好了!”旁边响起护士欣喜的声音。
陈心怡茫然地转动眼球,打量着四周。白色的天花板,简易但整洁的墙壁,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这是大本营的医疗所病房。她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身上盖着干净的薄被。
“我……我怎么……”她试图撑起身体,却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浑身散架般的酸痛,尤其是四肢和后背,仿佛被重物碾压过一般。
“别动,躺着,好好躺着。”赵晓东连忙按住她的肩膀,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你昏迷了整整两天两夜了。”
两天两夜?陈心怡愣住了。她感觉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漫长而痛苦的梦,梦里有逃亡,有牺牲,有马克决绝的背影……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那……马克呢?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带着冰冷的刺痛。叛军的出现,马克的计划,他的拥抱,他的十字架,他远去的背影……心口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看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呼吸急促,赵晓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沉重。他叹了口气,语气更加柔和:“感觉怎么样?除了虚弱,还有哪里不舒服?”
陈心怡缓缓摇头,泪水不受控制地再次涌上眼眶,但她强行忍住了。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她还有责任。“没……没事。赵队,其他人……萨利姆他们……”
“放心,他们都安顿好了。伤员得到了及时救治,情况基本稳定。萨利姆也回来了,他受了点轻伤,没事。”赵建国知道她最关心什么,立刻给出了答案,但刻意回避了那个最关键的名字。
陈心怡的心沉了下去。赵队的回避,似乎印证了她最坏的预感。她张了张嘴,那个名字在舌尖滚动,却重逾千斤,怎么也问不出口。
似乎看出了她的挣扎,赵晓东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休息!什么都别想,把身体养好。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这时,护士端来一杯温水,小心地扶着陈心怡,让她小口小口地喝下。温热的液体滋润了干涸的喉咙,稍稍缓解了身体的不适,但心口的那个空洞,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填补。
在护士的帮助下,她艰难地靠着床头坐起来一些,浑身的疼痛更加清晰地传来,尤其是手心,她下意识地握紧,那枚十字架的轮廓硌在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真实的存在感。
他还活着吗?这个念头如同野草,在她心中疯狂滋生。只要没有确切的消息,她就不能放弃希望。马克说过,只要活着,就一定能再见到。
接下来的几天,陈心怡强迫自己进食、休息,配合治疗。身体的恢复速度尚可,严重的脱水和疲劳感逐渐减轻,身上的擦伤和淤青也开始慢慢愈合。但精神上的创伤和那份沉重的牵挂,却无时无刻不折磨着她。她常常对着窗外发呆,一坐就是很久,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个人,遗失在了那片残酷的荒野之中。
赵晓东来看过她几次,每次都是关切地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叮嘱她好好休养,对于那次任务的具体细节,尤其是马克的下落,却始终讳莫如深。这种沉默,让陈心怡心中的不安与日俱增。
几天后,当陈心怡已经可以下床缓慢行走,基本恢复了自理能力时,赵晓东再次来到医疗所,对正在走廊里轻微活动手脚的陈心怡说道:“心怡,感觉好点了吗?如果可以的话,来我办公室一趟。”
他的语气依旧平和,但陈心怡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神色间一丝不同寻常的严肃。她心中微微一紧,点了点头,默默跟在他身后。
走进那间熟悉的、堆满了文件和地图的队长办公室,赵建国示意她关上房门,然后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
陈心怡依言坐下,双手不自觉地放在膝盖上,微微握紧。
赵晓东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似乎在斟酌措辞。办公室里的气氛显得有些凝滞。
终于,他放下茶杯,目光落在陈心怡脸上,语气依旧柔和,但内容却直指核心:“心怡,这次你们能安全回来,是不幸中的万幸。你和马克医生,还有萨利姆他们,在那种极端情况下做出的努力和牺牲,组织上都非常清楚,也非常感激。”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表情变得更加严肃:“但是,作为一名医疗队员,在未经请示、缺乏足够安全保障的情况下,擅自前往那么危险的区域接应伤员,这个行为,是非常鲁莽,也是非常不负责任的!”
陈心怡垂下了眼睑。她知道赵队说的是事实。当时情况紧急,朱马队长重伤,通讯中断,她满脑子只想着尽快接到伤员,确实忽略了程序和安全评估。
“我知道当时情况可能很紧急,朱马队长他们等不起。但越是紧急,越要保持冷静,越要遵守纪律!”赵晓东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后怕和不容置疑的严厉,“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们没能回来,如果你们全部……我该怎么向组织交代?怎么向你们的家人交代?”
陈心怡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愧疚和坦诚:“赵队,我知道错了,我只想着尽快接伤员,没考虑那么多。这是我的失职,我愿意接受任何批评和处分。”
她的态度诚恳,检讨深刻。赵晓东看着她苍白而坚定的脸,想到她经历的那些磨难,以及她与马克之间那份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羁绊,心中也不由得一软。严厉的批评终究化作了沉重的叹息。
“处分不是目的。重要的是吸取教训。”他的语气缓和下来,“我们是医疗队,救死扶伤是我们的天职,但前提是必须保证自身的安全。只有保护好自己,才能救更多的人。这个道理,你一定要牢牢记住!”
“是,赵队,我记住了。”陈心怡用力点头。
“好了,”赵晓东摆了摆手,“这件事就到这里。你回去再好好休息几天,等身体完全恢复了再投入工作。至于马克医生……”他提到这个名字时,明显停顿了一下,观察到陈心怡的身体瞬间绷紧,他斟酌着说道,“我们还在通过各种渠道尽力联系和打探,有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你不要有太大心理负担。”
“……谢谢赵队。”陈心怡低声道,心中却并未因此而感到轻松。官方的“尽力联系和打探”,在眼下这种混乱的局势中,往往意味着希望渺茫。
从赵队办公室出来,一切似乎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日常工作逐渐回到正轨,同事们对她关怀备至,绝口不提那场惊心动魄的逃亡和那个失踪的男人。但陈心怡知道,一切都已经改变了。那份沉重的担忧和刻骨的思念,如同无声的暗流,在她心底深处汹涌澎湃,无法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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