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微的眼前空茫一片。
他只感到鲜血从肩头涌出,一片浓厚的湿意与腥意漫上空气,一个模糊而熟悉的身影,从茫茫雾间、穿过渺渺风色,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他呢喃:“阿青?”
她唤他:“三郎。”
他骤然清醒。
那些人,或含笑,或挑衅,或礼貌客套,或不怀好意——
他们都唤他,谢三郎。
他挣扎着想要推开周青,却最终只是徒劳。
少女又说了什么,随后凑的更近。
她身上带着新鲜的血腥气,与一缕极淡的草木香。
下一刻,她的手向他的腰滑去。
………
周青本来是想先拿走他的玉,调戏几句,再杀了了事。
她本来还颇有几分恋恋不舍的意味,如此漂亮的郎君,果然不负“貌似仙人”的评价。
总归不急,要不再问清楚,留下几天呢?
念头飞转间,身下的谢临微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抬起了头。
少年声音微弱,恳切的向她道谢:“…多谢女侠相助。”
周青:“………”
而就在这时,房门被猛的踹开。
是白天那只锦毛公鸡,此刻嚷嚷着:“何等贼…贼人!”
周青从一室狼藉中起身,施施然望向他。
她先前的姿势是俯迫着谢临微,此下悠然站起,神色餍足,而身旁的谢临微双目紧闭,神色惨白,肩上的窟窿还在不断的向外渗血。
余光年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这是他接的第一桩护镖任务…虽然对象是个人,还是个安安分分,不惹祸事的世家子弟。
他自以为这趟出来,也就是游游山,看看水,就能找老爹交差了。
周青向门口走去。
余光年大脑一片空白,提着剑指着周青,声音打颤:“你不要过来!”
周青:“……”我还真没想节外生枝。
其实她若想的话,随手杀了面前的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现在的动静已经闹的足够大,况且万成镖局也算江湖中一方不小的势力,面前的少年又明显身份不低,周青还没蠢到为了一桩任务,便要搭上往后生路的地步。
余光年缓了好一会,才想起去看昏死过去的谢临微。
周青微微侧身,识趣的和那具尸体站在一起。
随后半晌,又是一帮子护卫持着灯烛,东倒西歪的冲进来,将原本窄小的房间挤的更满:“公子!”
余光年怒吼:“金疮药呢!”
他接过玉瓶,胡乱的撕开谢临微的衣袍,往伤口上倒药粉。
手法之青涩,为周青咂舌。
随后,余光年又给谢临微缠起绷带。
说是“缠”,倒不如说是乱七八糟的卷成一块布丘。
如若不是明白他的脑袋,周青甚至怀疑这位才是自己的同行。
好在谢临微的耐痛能力看来非比常人,除却冷汗渗落的更多一点,便再无其他反应。
周青在一旁看着,心头浮起微妙的忿忿。
为什么在她身下时,挣扎的那么厉害?
………
一片稀薄的云被风割碎几瓣,化在惨淡的月色中。
暗枭,隐卫阁。
隐卫阁的布置其实并不同旁人想的那般阴森无比,恰恰相反,此处亭台流水,高楼绣户,一应俱全;若不是其中人声肃穆,恐怕旁人会以为这只是寻常大户人家的府邸。
而旷殿之中,女子身披华袍,迎风而立。
仔细看时,她的发间夹着几缕银丝,面上也浮开几道皱纹。
她的声音轻柔而低沉,“青回来了么?”
一旁的人迟疑:“青大人还在执行任务。”
萧随道“什么任务?”
暗卫:“是个谢家的公子——叫谢临微。”
萧随微微一愣。
半刻她方开口,声音却较先前沙哑了许多。
萧随:“换个人去吧,让青回来见我。”
不然她想起从前——怕是会怨她。
………
待一切都处理完毕后,余光年终于望向角落里的周青。
月明星稀,漆夜之中,一切都似化不开的寂静,她靠坐在地,短匕横膝,神色明明惫懒,目光却清明无比。
余光年的目光变幻几许,最终咬牙问道:“你要杀谢公子?”
周青眉毛微微一动。
其实他这句话无错——她本就是来杀他的。
她的沉默落在余光年眼中,更坚定了他的判断。
只是…只是…余光年想,自己是决计打不过这个妖女的。
那难道要放任她,就这样在路上找机会杀掉谢公子么?
沉默半刻,余光年忽然道:“你开个价吧。”
周青:“什么?”
面前的少年似是纠结许久,终于鼓起勇气直视她,一字一顿道:“谁雇请的你,我出双倍。”
……
周青这次是真的确信了,他是个傻子。
少女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后起身向门行去,门口簇集的护卫下意识去拦,却只感觉身躯一重,随后张大嘴——直愣愣的呆立原地,连抬手都做不到。
她清朗的声音落在余光年耳畔,悠悠荡荡。
“这句话,你还是留着去问谢公子吧。”
……
周青没有回到客栈,而是去了江边,利落的脱下衣衫,跳进刺骨的寒江之中。
此处人迹罕至,丛木蔚然森立,江水滔滔,风声渺渺 ,一声声如浪如潮,抚慰着周青疲惫的身躯。
她垂下眼睛,仔细的擦洗去脸上、身上的血污。
周青其实很怕血。
她从有记忆的开始,闻到血抑或类“血”一般的腥味便会反胃,严重时甚至会呕吐。
可她别无他法,一个杀手如若连鲜血都难以忍受,结局只有死路一条。
周青也想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该是什么样的?
她的目标、征途,行动;好似只为杀人存在。
开始的时候,她很怕完不成,会受到惩罚。
后来地位逐渐变高,她不必为自己的命提心吊胆,便尝试着更多的方法“捕捉”自己的猎物。
她走过无数的山川河流,长街万巷,她也曾试过当一个普通人,就像一粒沙扔进荒漠,一滴水融进江海一样。
可她不能。
普通人中,生死是大事,对周青而言,生死是一件平常到麻木,麻木到无谓的事。
这也是为什么,她愿意让谢临微再活一会。
她实在很好奇那块玉佩的来历——那个或许能揭示过去的“她”的东西。
周青阖上了眼,任由江水沿膝而上,不断拍打着自己。
………
天边泛起鱼肚白,一缕熹光斜打窗棂之上,泛起浅金色的涟漪,照进薄青的帐中。
谢临微的第一反应是痛。
仿佛一根钉锥刺入肩头,在其中不绝的搅动,随后记忆纷至沓来,寒刃的锋芒、忽然闯入的女子……无数光影牵篇成线,塞入他的脑海之中。
而余光年刚琢磨着如何处理昨日周青杀的那人。
在周青走后他方迟钝的想到,倘若周青真要杀谢公子,根本不会存在失手的可能性。
她恐怕也是为了保护谢公子,才弄的满身血污。
余光年有些愧疚:自己甚至…甚至说什么要给人家开价!
他拿不定主意,却也知道这等定然是报不了官府的,索性传书一封至家中,吩咐护卫们在郊外找个山头,将此人偷偷的埋了。
埋之前,余光年特地吩咐护卫仔细搜查了这人的全身,却除了舌尖下一粒绝命的丹丸外,并无他物。
也只好先入土“为安”。
………
诸事办妥,余光年方踏入了谢临微的房中。
秋宛昨日被打昏,现在还昏倒在床边 ,而床上的少年公子容色虚弱,神情却温和无比。
最终是谢临微先开口:“多谢公子搭救。”
余光年:“应该的,应该的。”
他说完这话,又想起还没自我介绍,忙补道:“我是万成余家的余光年,昨日是路过。”
谢临微:“原来是余公子。”
下一刻,他神色微微一动,迟疑的问道:“公子昨日…可有见到一位女郎?”
他的声音那般轻柔,那般恳切:“比我稍矮一些…长的很…秀气。”
谢临微对那张脸的记忆已经不甚准确,却还是找到了一个形容词。
余光年的面色一僵。
这事,到底该不该说呢?
他在谢临微平静的目光下终于开口:“没有。”
说完又立马替自己找补:“其实…哎…我也记不太清了。”
谢临微如雪般的面容并没有什么变化,只应了声好。
他其实没说的是,他觉得她——很像阿青。
又或者说阿青长大,应该就是那个样子。
谢临微又问:“那昨日想杀我的人,你看见了么?”
余光年迟疑:“已经埋了。”
他咳了两声:“谢公子最近可有结什么仇家?非要置你于死地不可的?”
谢临微陷入了沉默。
对他有恨意的不少,光是谢家便能数出好几个。
然想杀他的——便只可能和当年北疆有关。
有人不想让他查下去。
那场惨败牵涉太广,兵败之后,原本驻守贺州的张家被判通敌卖国、满门抄斩,贺州率先沦陷,无数难民灾者涌入邻近的州县之中,又引发了波至京城的灾疫。
这场瘟疫中,今圣上最疼爱的五公主去世了。
五公主为贵妃所出,娇妗自纵,盛然凌人,这样生来披星簪月的贵女,却殒身在这场灾祸之中。
天子一怒,举世皆惊。
重重盘查之下,真相是如此惨烈而惊心:原来京城之中,另有几家重臣与张家互为作保,其间扣下米粟粮药不计其数。
也是因此,上位者饱享民脂民膏,而灾民无地安置,草席天作被,餐风露为饮,诸病之下,菌毒横行,这场瘟疫,被后世称作“云贺之乱” 。
而在谢临微的视角,却是另一个故事。
张昶将军爱民如子,亲戌护边,谢临微的母亲原本是流亡至此,身无分文,却在张昶的安排下得以有了一间屋子,靠绣活谋生。
而也是在张府之中,谢临微结识了阿青。
张昶在谢临微的记忆中,永远是坚毅、冷厉的,
直到那天,高大的中年男人望见他和阿青时眼眸微亮,随后蹲下身来,摸了摸谢临微的头。
他道,小微,都这么大啦!
随后哈哈一笑,大步踩雪,消失在了茫茫银海之中。
再之后,回来的只有一柄锈钝的红缨枪,和一封赐死全族的诏书。
满门上下,无一幸存,贺州沦陷,万民同哀。
一切都像荒唐而诡异的一场梦,谢临微几乎是浑噩的随兄长和阿青离开了贺州,再之后便是兄长的死去,阿青的离开。
他的生命还在继续,可也许在贺州城破的时候,谢临微就已经死了。
留下来的,只有谢家的谢三郎。
余光远看着沉默的谢临微,心头有些发怵:还真有啊?
下一刻,谢临微道:“是有的。”
余光年啧啧了两声,权当是江湖恩怨:“那是哪家的仇怨?我帮你摆平得了,对面还敢不给我们镖局面子不成?”
谢临微静静的望着他,忽然问了另外一个问题:“谁让你来的?”
余光年:“……”
余光年:“啊?”
余光年讪讪:“你怎么知道的…”
他面露纠结之色:“这个我能不说么?”
余光年试图解释:“总之我又不会害你!”
他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余光一瞥,却见谢临微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余光年追出去:“哎!你伤还没好全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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