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钦宣德十九年,二月初二。
一辆马车慢慢悠悠地经过城门,熏着暖炉的车内,女扮男装成医师的沈撄撩开侧帘,纤细手腕上绕着一圈又一圈白色纱布,隐隐透出血痕。
入眼满是青楼画阁、绣户珠帘,丝绸罗带阵阵飘香,茶坊酒肆管弦不断。
沈撄轻声道:“一别六年,这汴京,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她是一个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的“亡人”,是以在入京之前,她找到了这个死于山匪的“替身”。
沈汲,钱塘人士,出身庶民之家,此次入京是为工部侍郎即将过寿的母亲诊脉。
“公子,前头过了相国寺再往北走,就要到相宜楼了。”小厮庆余在帘外提醒。
“晓得了。”
说起这相宜楼,也是京中的清奇之处,它不仅是风月宝地,还是打探消息风声的暗桩所在,在去侍郎府前,她要先来这做桩“买卖”。
沈撄到时才不过酉时,相宜楼已是门庭若市。
日薄西山,晚风宛若枝头片片柳叶刀,轻柔却又不留情面地落在人身上。
“怎的汴京也是这般冷。”沈撄低声嘀咕一句,随后拢了拢身上披风,拿起一旁足有半人高的沉木画盒下了车。
沈撄走到门口,对台阶上应侍的黄衣姑娘笑着拱拱手:“姑娘万安,在下头次来这相宜楼,有一事不明,不知姑娘可否拨冗一答?”
那黄衣姑娘见了,忙停下手头事回了句“公子万安”,接着抬眼打量来人。
身量清瘦,似有些弱不禁风,个子却又实足高了她一个头。
气候早已回暖,他却仍还裹着带短绒的披风,以天青色为底,绕银色的缠枝纹,独成一派秀美。
只是——绒领上的那张脸实在平平,遍寻不到一处出人之姿。
眉下一双眼睛倒是有几分灵气,却也撑不起君子的芝兰玉树,看他如此畏寒,怕是还有不足之症。
沈撄任由黄衣姑娘打量,她削骨易容,相貌大改,眼下只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男子”。
“公子有何事想问?”
“敢问若要见楼主,是该走什么规矩?”
“我们老板名唤婉娘,公子进了门唤人接引一下便是。”
沈撄摇了摇头:“姑娘想是没听清。我问的是若要见‘楼主’,是该走什么规矩?”
沈撄看着她,加重了“楼主”二字。
黄衣姑娘听出门道,神色瞬间变了几分:“公子说笑了,相宜楼只有叫婉娘的老板,哪来什么楼主。”
“姑娘不必紧张。”沈撄将手里的画盒递了出去,“楼主也好,老板也罢,烦请姑娘将这幅画交之一观。”
黄衣姑娘犹豫片刻,回了句“公子稍候”,又朝两边门卫使了个“看住他”的眼色,转身匆匆往楼内去了。
人走不久,后头忽然喧闹起来,几个侍卫簇拥着一个秋香色华袍的男子走了上来。
“都让开,都让开!我们公子今日要赎走重扇姑娘,都别坏了时辰!”
话音刚落,沈撄便被大力一搡,整个人扑到了旁边的柱子上,裹着纱布的左手腕也被磕到,一阵剧痛。
只听那秋香色华袍男子不屑地哼了一句:“好狗不挡道!”接着大摇大摆地走入楼中。
沈撄捂着手腕面沉如水,正欲发作,却见黄衣姑娘回来了,对她道:“林毖公子为人不善,沈公子眼下还是避着些好。”
她弯腰扶起沈撄,低声道:“楼主请您上楼。”
沈撄暂时忍下那口气,深深看了一眼刚刚那人,行,林毖是么,她记住了。
沈撄跟着黄衣姑娘绕道从后门进了楼,兜兜转转一直到三楼最里面的雅间才停下。
黄衣姑娘敲了三下门,一言不发地退开了。
沈撄微挑眉梢,直接推门而入。
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珠帘罗幔将前后分割,帘后隐约可见一女子的曼妙身影。
脚尖不过刚点地,便“噌噌噌”地冒出几把白刃,悉数架在了她脖子上。
沈撄静了半晌,见对面也没有动作,她便笑了笑,用两指夹住最近的一片刀刃,轻轻移开。
她朗声道:“沈某孑然一身,又手无缚鸡之力,实在不敌楼主麾下高手。楼主不妨先听完在下此番来意,再动杀机也不迟。”
珠帘内女子静了一瞬,而后抬了抬手。
于是收刀归鞘,脚步微动,珠帘声响。
——
两刻钟后,沈撄毫发无损地从雅间内走了出来,却又听见一楼起了很大的争执。
沈撄探头一看,主角之一竟是先前推倒她的林毖。
呵,这热闹不看是不行了。
她随便问了身旁的人:“兄台,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啊?”
“你是外地人吧?”那人看了她一眼,“楼下这三位你都不知道?那在汴京可都是有名的人物。”
沈撄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还请兄台赐教。”
“先说场上唯一的女子吧,此女名叫重扇,是相宜楼的花魁之一,相貌才情自不必说,还吹得一手好笙。今日之事便是因她而起。”
“左边那位着秋香色艳服的,叫林毖,是工部侍郎的内侄。”那人又压低了声音,“这林毖是个混不吝的,你既是外地人,千万避着他。惹了他,被打断骨头都还算轻的。”
他又叹了声:“京中也不知有多少姑娘暗地里惨遭他毒手,据说上个月还有个不足十二的姑娘被他祸害了。”
“竟有这等事?那他要赎重扇,那岂不是把重扇往火坑里推?”
那人摇摇头:“也不必然。林毖对面的来头更大,此人乃兊国公的嫡六子,柳昀,京中尊称一句‘六少’。”
沈撄垂眼打量那位六少:一身蜜合色锦袍,腰间挂着缀流苏的玉佩,手上还嵌了枚金镶珍珠翡翠指环。
确实是出身钟鸣鼎食之家。
“这重扇本是柳六少的红粉知己,只是不知怎的又被林毖看上了,想要收她入房。
可这相宜楼花魁的赎金可不是个小数目,要足足三百两,林毖拿不出那么多,就抢了重扇的私房钱充赎金。
眼下六少闻讯而来,正是要阻止林毖带走重扇并讨一个公道。”
沈撄刚听明白,底下事态却已经控制不住了。
林毖竟堂而皇之地将门外侍卫都招了进来,将柳昀团团围住,柳昀本尊是动不得,可那重扇早在扭打之间架到了林毖身边。
柳昀这边想必是出了什么问题,以至于一个帮手也没有。
只见那重扇钗鬟散乱,妆容失色,撕扯之间微露香肩,泪眼摩挲地望着柳昀,嘴里还在说着什么。
明明不是她的错,却要这般遭人轻贱,沈撄似乎都能想到事后人们说起来,也只会骂她红颜祸水,水性杨花。
沈撄仔细瞧着重扇的面容,却忽然察觉出不对,她似乎……
沈撄当即喊了声:“且慢!”
众人都抬起头来,不知这眼生的人是谁,也因为眼生,一下子唬住了林毖一行人。
一旁的人急忙扯了扯她的袖子,道:“你趟这趟浑水作甚!”
“我这人呢,一来睚眦必报,二来见不得女子受辱。”沈撄理了理衣摆,大步走下去,“合着今儿都撞上了。”
况且柳昀身份尊贵,帮了他,对她日后查案有用。
众人盯着她从三楼下到一楼,再看她拂开人群走到柳昀身边。
她站定,放了话:“林公子,这重扇姑娘你今日带不走。”
“你是何人?”
“我是个大夫,既敢出声,自然也是六少的朋友了。”沈撄向柳昀拱拱手,“沈汲来迟了,还望柳兄不要怪罪。”
柳昀先是愣了一下,却也不算蠢笨,就算不认识也明白是来帮忙的。
他道了两声“无妨”,然后一手把沈撄扯到身前,仿佛有声援似的,瞪了一圈林毖的侍卫。
侍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往外退了退。
沈撄却挣开了柳昀,快步地朝重扇走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甫一碰到,林毖就打开了沈撄的手,语气不善:“你想做什么?”
“自然是救人了。林公子,你不会还没发现吧?”
“发现什么?”
只见先前还花容月貌的重扇,眼下却是脸色微紫,汗珠滚滚,眼睛瞪大着,竟好像魔怔了一般!
“这、这是怎么了!”柳昀先喊了出来。
只听沈撄道:“这是痰迷之症,乃急痛迷心所致,我以前见人发作过。轻者心悸出汗,面色胀红,腹中痉挛;重者手脚冰凉,全身瘫软,惊恐万状。”
“我说林公子今日带不走重扇并非虚言,而是你们惊吓着她,她禁不起折腾了。”
林毖盯着她道:“一派胡言!你和柳昀是一伙的,谁知这里面有没有诈。”
“病症怎会作假?你若不信大可找别人重验!”沈撄冷声道,“况且就是你害得她性命垂危!”
此话一出,周围看戏的人也不忿起来。
“重扇要是不成了,我在京中再也听不到妙笙了。”
“红粉佳人怎么禁得起这般惊吓造作!”
“快放了重扇,他姓林的还想现场害人不成!”
林毖神色登时难看了几分,手上力道不自觉地松了松,重扇便如薄纸般软倒在了地上,眼睛一闭竟是昏死了过去。
众人均是一吓,沈撄赶紧上前搭脉,朝柳昀点点头:“尚可救,只是必须马上静养。”
柳昀立刻吩咐躲在角落里的端水侍女:“你们先送重扇回寝房。”
沈撄见她酥/胸微露,又把自己的天青色披风脱了下来,仔仔细细裹到她身上。
“慢着!”
林毖挥开了上前的侍女,抢过重扇道:“我付了钱,她按了手印,是死是活,都得跟我走!”
柳昀指着他道:“林毖,你别欺人太甚!”
“柳昀,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被罚禁足家中,今日是偷溜出来的,所以你才不敢带任何护卫。且国公爷下令扣了你的例银,不然怎么会连区区三百两都付不起?”
“你!”柳昀紧紧握住了拳头,可又不能轻举妄动。
眼见着重扇就要被拖走,柳昀急得汗如雨下,忽然,他想到了什么,朝沈撄递了个眼神,大声道:“沈兄,我先前让你知会长宁侯世子一道过来,想必他也马上到了吧!”
备注:
本文有关汴京的描写大多描写参考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和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服饰描写参考傅伯星的《大宋衣冠》、电视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B站up主清木辛夷和up主灵子犀的视频。部分是杜撰。
痰迷之症:《红楼梦》第五十七回,宝玉听闻亲戚来接黛玉回苏州老家,要永远离开贾府时,便犯了痰迷之症。(痰,指的并非口痰,而是痰火。)
金镶珍珠翡翠指环:故宫博物馆有叫此名的藏品,出土年代是清朝。不过北宋时期也有金器和翡翠,加上珍珠极为流行,所以我推测北宋也能造出这样的戒指,就化用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亡人回京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