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季礼深没上过幼儿园。

福利院从来没有闲钱送他们去上什么“学前班”，凑合在空屋子里办起一间教室，保姆脱下围裙教两句ABC，这就是老师了。

他唯一从那间教室里学到的，就是好好珍惜义务教育这九年。抓住了时间多学点儿，才能有机会读更多的书。

现在这九年马上就要过去了，季礼深却第一次踏进了幼儿园的门。

大体看上去跟他的小学差不多，但能看出来设施都很新，环境也比他那个破小学好很多。

一副学费不太便宜的样子。

季礼深侧头看了眼今天格外兴奋的英乐嘉，有点想不明白。

既然有钱送孩子上这么好的幼儿园，为什么还要去借高利贷呢？

上回听刀疤他们说，这家人是为了孩子上学才借钱。难道是借钱来上好学校，让小孩赢在起跑线上？

那这代价也太大了点儿……

“哥哥！哥！”英乐嘉摇着他的手晃半天也没见回复，干脆上嘴咬了一口。

“啊！”季礼深回神，立马嫌弃地看了眼自己的手，“你怎么这么不讲卫生……”

“我叫你呢哥，叫你好几声都没听见。”英乐嘉拉着他，扭过头去给他介绍，“这是甜甜，就是我每天一块上学的小妹妹。”

季礼深低头，看见一个扎着两条小麻花辫的小姑娘，眼睛黑亮亮的，大拇指塞在嘴里看着他。

他没忍住皱了皱眉，现在小孩怎么都这么爱吃手啊？

不过毕竟不是自己家孩子，他忍着没说，带着笑跟小姑娘打了声招呼。

“嘉嘉，你爸爸妈妈怎么不来呀？”

甜甜不开口确实是个文文静静的小姑娘，一开口让人吓一跳。很少有小孩有这么粗的嗓子，何况还是个小女孩。

不过季礼深却不是因为她的嗓音震惊。

他有点紧张地看着英乐嘉，怕他因为这句话影响心情，也怕他童言无忌直接来一句他们死了。

“他们出远门了，要出好久好久。”没想到英乐嘉答的一点不含糊，还拽着季礼深的手跟甜甜说，“但我有我哥呢。”

季礼深还不习惯被人牵着手，不过这次犹豫了一下还是没甩开。

他知道自己对英乐嘉额外的心疼情绪有点儿多了，多得他自己都快怀疑自己。

不是被哪个多愁善感的季黛玉魂穿了吧？

还没等他从英乐嘉这句回答中回过神来，忽然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一个比他高了半个头的成年女性对他笑了笑，又低下头跟俩小孩打了个招呼，才转向他道：“早就听嘉嘉爸妈说家里有个很优秀的哥哥，第一次见，看来嘉嘉没撒谎，是不是？”

“陈老师！”英乐嘉看起来很喜欢这位陈老师，“妈妈说小孩撒谎会长狗尾巴的。”

这算什么，现在小孩弱智到连这都能信？

季礼深一边在心里腹诽一边点了点头道：“陈老师好，我姓……”

“哎，嘉嘉哥哥，别在这儿站着啦，咱们进教室吧？”

说一半话被打断，季礼深懵了半天才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

在这儿就是“嘉嘉哥哥”，谁管你姓什么叫什么。

在跟几个“甜甜妈妈”“壮壮爸爸”一一打过招呼后，季礼深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是多么突兀。

在座的除了四五岁的小孩，就是二三十岁的大人，他，十六岁。

不尴不尬地夹在众人中间，处于一种微妙的突兀。

这种突兀在不久后陈老师突然一拍手来了句“那我们大家一起来表演节目好不好呀”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周围的大人小孩默契又和谐地鼓掌应和起来，就连英乐嘉也拍着巴掌跟他笑。

季礼深开始觉得有点儿烦躁。

虽然着麻烦事儿是他自己应下来的，但他满以为只是类似于开家长会走个过场的事。早知道这么麻烦，他再怎么同情心泛滥也要咬着牙推了。

他满脸不耐烦地看了英乐嘉一眼，想问问这个环节能不能提前退场。

却看到英乐嘉仰着一张惊恐的小脸看着他。

“……你干什么？”季礼深皱着眉问。

“哥你是不是生气了？”英乐嘉抬起手去够他的脸，却因为胳膊太短没够到，“对不起，我应该，我应该……哥你，你为什么生气啊？”

季礼深沉默良久，最后叹了口气蹲了下来。

他拉着英乐嘉的手放到自己脸上，说：“摸吧。”

英乐嘉没敢动，他又“啧”了一声，吓得英乐嘉立刻把手拍到了他脸上，发出小小的“啪”一声。

“……”

季礼深觉得自己脾气是越来越好了。以前要是有小孩敢这么往他脸上招呼，他绝不会惯着“他还是个孩子”的毛病。

不过他现在还保持着姿势没发火，也跟英乐嘉刚才那句话有关系。

他不知道该说这小孩聪明还是笨。

说他笨吧，他还真挺知道察言观色的。说他聪明吧，连自己生没生气生什么气都不知道就一头撞上来道歉，傻蛋一个。

“摸吧，我没生气。”

季礼深知道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喜欢贴着大人，虽然他自己也算不上什么大人，但还是抓着英乐嘉的手贴在了自己脸上。

英乐嘉顿了顿，却是伸手摸上他的眉间。

“别皱眉了，哥。”

季礼深刚要说点什么，忽然听见台下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笑声。

现在站在台上表演唱歌的是叫甜甜的那个小姑娘，季礼深记得她，英乐嘉会在她家蹭饭吃。

唱得不算好听，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调，加上那个有点粗犷的嗓音，确实听着挺好笑的。

但季礼深环顾一圈，小孩不懂事笑两声也就算了，居然有几个大人也笑得那么猖狂，这让他觉得不能理解。

笑这么大声是怕别人不知道他家上梁不正下梁歪不懂得尊重别人吗？

不过季礼深是个识大体的人，既然没有人影响到别人，他也不会主动去当那个出头鸟。

何况他这儿还拖有个拖油瓶呢。吵架他不怵，但这么一群小屁孩一闹腾起来，他恐怕要一夜回到福利院的噩梦里。

想到这儿他低头看了一眼一直坐得端端正正的英乐嘉，发现这小屁孩五官都快揪在一起了，一脸苦大仇深地看着台上。

季礼深学着他用两根手指在小孩儿眉间揉了揉：“小屁孩愁个什么劲呢。”

英乐嘉没说话也没理他。

居然敢不理他！

季礼深一边惊讶于自己竟然会为这种屁事儿生气，一边忍不住真的质疑了一下英乐嘉。

这就是小孩子心性三分钟热度吗？十分钟前还“哥哥别皱眉”，十分钟后就一个好脸色也不给？

不过并没有太多时间给他胡思乱想，甜甜的一首歌很快唱完下了台，下一个表演节目的就是英乐嘉。

季礼深在前几个孩子表演的时候看出来了，也并不是每个家长都会陪着孩子上去，有的小孩一甩头很自信地就自己上去了。

他相信英乐嘉也是这样自信的小孩。

嗯。

英乐嘉倒是还真的没让他失望，陈老师叫到他的名字，他一点儿没犹豫地就站起来，从季礼深跟前出去的时候甚至还扒拉了一下他的腿。

季礼深开始怀疑他是故意的了。

他这才注意到英乐嘉今天穿了一件他没见过的浅红色小卫衣，捡瓶子时穿的那条破裤子也不知扔哪去了，乍一看还真挺像那么回事的。

要是忽略他邋里邋遢的那些样子，确实也叫得出口一声“小帅哥”。

“大家好，我的名字叫英乐嘉，今年五岁，给老师同学们、叔叔阿姨们……”英乐嘉说这句话时看了季礼深一眼，“还有哥哥姐姐们带来的节目是，诗朗诵。”

哦，诗朗诵，倒还挺会偷懒。大白鹅还是明月光？

英乐嘉看着挺聪明的，说不定现在连《望庐山瀑布》都会背了。

“《踏莎行·候馆梅残》，宋，欧阳修。”

只听英乐嘉清了清嗓子，说出来的话却让季礼深挑了下眉。

这首诗他听过，背作文素材的时候有个“冷门离情古诗合集”，他扫过一眼。

在他的印象里，九年义务教育上都没有任何一本教材上有这首诗。英乐嘉小小年纪还挺……博学的。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英乐嘉一点儿磕巴不打地流畅背了出来，底下静默片刻，很快响起了算得上是热烈的掌声。

英乐嘉抿着嘴笑了笑，然后非常冷静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并且没有碰到季礼深的腿。

季礼深有点好奇地看着他，想问就问了出来：“你从哪儿学的这首诗？”

英乐嘉刚还面无表情地摆着小臭脸，听到他哥问话却一下转过头来，眼睛里都带光：“嗯？在妈妈的书上看到的，觉得好听，就顺便记了下来。”

“那你明白是诗里讲的什么吗？”季礼深问。

英乐嘉摇了摇头：“一点儿也不知道。”

季礼深面上不露声色地点了点头，心说这小孩记忆力可真够厉害的，不知道含义背诗可不容易，以后准是个记仇的主。

得亏他没意识到自己是有心把他扔到福利院的，不然这仇估计要记一辈子。

今天怎么样！很长吧！（大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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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