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宁的秋天已经到了。
易知春抬着头,看天边的云正晃晃悠悠垂在桂枝上,在这连日阴沉沉的天气里,倒也算一处别致的小景。
宣宁是适合写生的小城,地理位置的闭塞让它并没有多少商业化的痕迹,这里的人们还过着半掺古色的生活。易知春和萧雨心二人因为找寻画作灵感来了这里,大概要待上两个月左右。
今天仅是来宣宁的第三天,二人运气便很好地撞上了晚市。说是晚市,其实也就是路两边拉起灯笼,营造出过节气氛的小摊聚集地。萧雨心逛了一圈便丢了兴趣,倒是易知春,先前一直住在亲戚家,很少见到这么精致的闹市。
“小易,还没挑到好东西吗?”萧雨心的大脑袋突然冒出来,打断了易知春的思绪,“喔,这个好看!”
易知春本来在看摊子上各式各样的美工刀,被她一提醒,也注意到了这个漂亮的样式。她拿起它来,挺轻的,看起来就是拆快递的一把好刀。她刚想开口,就看见面前老板一脸颓丧,没讲几句价就挥挥手给了她们。
……果然是小城民风淳朴。
“拿来裁裁纸倒是不错。”走出几步,易知春端详了一下,问旁边的萧雨心,“你要吗?”
她试着推了推,才发现了老板如此爽快成交的理由。这把美工刀有些松了,推出来毫不费力,甚至有可能划伤自己的手。
看来在哪都是一分价钱一分货。
萧雨心摇摇头,说了句“我有好多把了”就拉着她往前走。
这条街不算长,但摆摊的人也不算少。易知春留意到,这座小城路边几乎没有路灯,只是挂着若干个灯笼,应该是有人定期更换。不得不说,这或许也是这种古镇的特点。她前几天到的晚直接去了提前联系好的小旅馆,倒是没发觉这点。
天色渐晚了,灯笼的光越来越亮了。二人又逛了逛,萧雨心就想溜号了。易知春了解她,知道她是个累不得的性子,摆摆手让她先回去了,自己则顺着这条街往前继续走。
晚市上的各种小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但小贩都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或许是因为小镇的生活日复一日实在是无趣,或许是因为这偏僻的宣宁压根没有多少像易知春这样的冤大头,愿意花钱买把二手美工刀。
易知春留下来想找找新的民俗画作的灵感,揣着这把松松垮垮的美工刀又逛了几圈,天色就完全黑了下来。说来也怪,等到太阳落山之后,路上正逛着的三两人群就纷纷散去,就连小贩们都不约而同停下了手上的事收了摊。她觉得奇怪,在江城,这个点正是夜生活开始的时间,晚市甚至能一直营业到凌晨。
……难不成这里的居民这么早就要进入梦乡了?
路边一个卖编织品的大婶见她还没离开的意思,一边收拾一边招呼:“嘿,姑娘,收摊了,赶紧回家里面去!”她瞪着双眼睛,怪吓人的,尤其还是在红黄交融的灯笼光下,“前几天就出事了,又丢了个姑娘……这都是一个月里的第三起了!”
易知春皱了皱眉,意识到了问题:“丢了个姑娘……?”
大婶见她一无所知,灵光一现,才领会到她不是本地人。于是赶忙闭了嘴,只忙着收拾摊位上的东西,时不时嘀咕一句,没再搭易知春的话,好像在刻意逃避着什么。
易知春觉得不妙,她忙四处看了看。附近其他的小贩明显也听到了她和大婶的对话,猜出她不是宣宁人。一时间,四周都没人再理她。她心里疑云密布,回头看到卖她美工刀的老板也正推着小车准备离开,忙追上去询问:
“大叔,你们这么早就收摊了?”
大叔掐了烟,一副懒散的模样,可能是看这小姑娘被自己的二手美工刀骗了,难得停下来:“不是我说,丫头,你是外地人吧?这会儿能来我们宣宁也是要点胆子的。我们这儿啊,一直都不怎么太平啊……”他咳嗽几声,瞄了易知春一眼,“既然不是本地人,赶紧回去吧,这地方除了风景好,其他的那可是……”他不再多说剩下的话,露出了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忙推着车离开了。
谜语人。这成为了易知春对宣宁人的印象。
不过听大婶和这个大叔的意思,宣宁这几年似乎发生过一些事,并且从未被外界知晓过。至少在此之前,易知春从没听说过类似的消息。她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这事似乎要和萧雨心商量商量。
但天公不作美,刚往回走几步路,雨就落了下来。
易知春从小运气就差得要命。她一路小跑,抄着近路,想赶紧回旅馆洗澡换衣,顺道和萧雨心说说今天听说的事。然而这雨却丝毫没有停的意思,反而还越下越大。宣宁沿街的店铺这时便已经关了门。易知春没个能够避雨的地方,只好一个劲往旅馆赶。路上的灯笼摇摇晃晃的,被飘飘摇摇的雨势一蒙,影影绰绰的。
她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往路边错综复杂的小巷子里钻。突出的屋檐好歹能挡住点雨。
左拐。右拐。好不容易找到一处落脚地,她贴着墙根站着,刚好被屋檐的影子包裹着。
“这也太倒霉了……”她低低地嘟囔着,甩了甩头发,等着雨势渐小。突然间,她定在原地,默然噤声。
易知春浑身寒毛直竖,她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食草动物天生的警觉,是来自于对食肉动物捕猎的感知。
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她敏锐地听见了不同寻常的声音。像衣料沙沙的摩擦声,又像轻轻抚摸着头发的声音。本来是常见的细碎声响,但是放在这个雨天里,似乎带着点别的什么意味。
那声音从左边的拐角传来,很近。易知春大着胆子,悄悄贴着墙根往前方贴近。借着雨声,她掩饰得很好。
贴墙探身,她快速看了过去,正巧看到了一对正相拥在一起的男女,离自己大概还有几米的距离。男人很高,背对着自己,几乎要把女人整个身体都挡住。听到的沙沙声似乎是男人缓慢轻抚着女人发顶的声响。这似乎是一对浪漫的情侣,正在下雨的时候表达爱意。
下雨天……拥抱?
易知春恍惚了,觉得之前那种不妙的感觉应当是自己多心了。可当她正准备收回视线的时候,女人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砰”的一下歪倒在地上。
……?
易知春的脑袋混沌了一瞬间,有些不解。
紧接着,她目光所及之处都被大片大片涌出的红色渲染。女人的胸口绽放出一个小小的红色漩涡。她脸上的微笑很快如潮水般褪去,身体像条濒死的鱼似的,在地上弹跳、抽搐起来,此时的她似乎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只能伸出手拽住男人的裤脚。
男人依旧背对着易知春,没有动,原先揽住女人的右手正拿着一把锋利的刀具,粉红色的河流和着雨水滴落着、流淌着,汇成小小的湖泊。
沉默。
漫长的沉默。
那个男人一直都没有下一步动作。他只是长久地低头,似乎在专注地注视着地上渐渐失去生机的女人。
等到易知春从这鲜活的现场找回自己的神智,她的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字。
跑!
她将自己的视线收回来,慢慢往后退。身体上本能的颤抖让她很难保持站立,但是她硬是扛住了这种要命的本能。在这样的场景下出了什么差错,恐怕自己也要和那个女人一样下场。
慢。再慢点。
还差几米。
她憋着一口气,瞪着眼睛几乎要流出眼泪来。但是,下一秒,她试探后退的脚轻轻踢到了墙角堆放的纸箱子,发出了轻微的“啪”的一声。
“完蛋了!”
她完全没注意到这里堆着一堆纸箱。
男人像是大梦初醒一般,懒洋洋地回头望了她一眼。易知春恍恍惚惚,感觉那双眼睛灰蒙蒙的,像猛兽的眼睛。
下一个本能反应,让她迅速转身,脚被水泥灌注的滞涩感一瞬间褪去。她在此情此景下突然爆发出巨大的潜力,飞快地往来时的路冲了出去。
绝不能被他抓住!
风声。
脚步声。
喘息声。
一秒很短暂,但是易知春混沌的脑海里,这一秒被拉得无限漫长。
他没追上来……?
她庆幸的情绪还未成型,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肩颈被猛地扣住,那感觉活像被一辆卡车从背后冲撞上来。她短促惊叫一声,被强行掰转身,被一只强劲的手摁在了对面的墙壁上。
咫尺之间,是一双没有任何光泽的眼睛。
易知春很难形容这种感觉,仿佛她正被一只强大的掠食者牢牢锁定。
“你在害怕。”
男人说话声音闷闷的,但带着若有若无的压迫感,尾声非常轻,很快淹没在雨声里。
易知春浑身颤抖起来。再怎么告诫自己要保持思考保持冷静,她也一眼就能看出对面的男人起了杀意。她咽了咽口水,觉得自己需要争取一下:“我可以当作自己没有看到……”
男人没理睬她,慢慢凑上前来,仔细观察着她的脸。
……他的视力是不是不太好?
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突然占据了易知春的心神,但她还未仔细思忖,男人就松了松按着她的手。
“白色的仓惶……灰色的胆怯……黑色的畏惧……”他似乎觉得很有趣。
颜色和情绪……?
易知春感觉自己的思维阻塞了一瞬。一条细细的闪电忽地一闪,很快消失不见。
但形势不允许她走神。尽管男人收了几分力气,易知春仍然无法挣脱。她看着眼前这个奇怪的男人,觉得他的精神似乎有些不正常。慌乱中,一切的感官都被放大了,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口袋沉甸甸的。
灵光一闪,那把美工刀!
但是如果拿刀近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生肯定敌不过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更何况自己的武器还是一把松垮垮的、生锈的美工刀。想要逃离,还得转移眼前的男人的注意力。
几个呼吸之间,易知春才慢慢冷静下来。
“我可以……”她吞了吞口水。
“不。”男人微微一笑,抛了抛手里的刀,上面粉红色的血甚至沾在了易知春的衣服上。他的眼神里是违和的悲悯,“你和刚刚那条小鱼一样,也快死了。”
易知春知道现在应该拖住他,为自己出其不意的攻击铺路。
可男人似乎不是个有耐心的性子。
没有给她挣扎的时间,他快速扬手,甩着刀,看似随意但是笃定地向易知春的眼窝处刺去。易知春的瞳孔无限放大,肾上腺素飙升,硬是偏过头躲过了这次攻击。几缕头发在雨滴的冲刷下落在地上,连同着耳朵被划破流下的血液。
男人像是早就料到了,弯了弯眼睛。
疯子。
她浑身都有些瘫软,这是刚刚潜力爆发带来的结果。但是如果就此松懈下来,眼前这个疯子还不知道该用什么样无法预料的手段折磨自己。
她细细在脑子里回忆刚刚男人说过的话,转移疯子的注意力很难,她想在这里面找到一些突破口。
看男人似乎又要有动作,她快速而发抖着开口:“颜色!”
男人“哦?”了一声,饶有兴致地停下来,好像已经看穿了易知春拖延时间的意图:“什么颜色?”
“你刚刚说的颜色……”她咽了咽口水,盯紧了他的眼睛。
男人像看一只有意思的小动物一样看着她,似乎在等待她说下一句话。
是个好机会!
易知春没有接话,猛然爆发出巨大的求生本能,快速从口袋里抽出了那把生锈的美工刀。由于零件松动了,它根本不需要费力推出,刀刃松松垮垮露在外面。她猛然暴起挣脱,朝着男人挡在身前的手划过去。力气之大,甚至能够听到刺啦一声,美工刀彻底报废,整个刀刃脱出,掉在地上。
她不管男人的神色,趁着他被刺中松了手,赶紧飞也似地朝着前方出口处狂奔。
耳朵的疼痛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辛辣的风灌满了她的肺。她只知道,如果再不快些,或许自己今天就找不到第二次可以逃脱的机会。易知春飞速在小巷里穿梭着,几次呼吸之间,终于看到了出口。
昏黄的灯笼光似乎不再昏黄了,这是生的气息。她一个猛子扎出来,就像是逃脱了鲨鱼巨口的小鱼,冲到了大街上。
几个尚在整理的小摊贩拉着大遮雨伞,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搭理。
易知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往后看了一眼。雨势渐缓,但是小巷深处仍然是黑漆漆的,看不出有没有人。
她知道,她安全了。
小巷深处。
男人静默地看着自己的手。美工刀很钝,其实并没有划出很大的伤口。血顺着他的手流下来,再次染红了他手中握着的刀。
他随意地擦了擦手,没有往前追。
新人作者感谢支持[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现场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