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年暮春,清丰县。
此时正值四月初八清和节,惠风和畅,寺里香火鼎盛,欢闹之声不绝于耳。
关于清和节的来源已无从考证,有说是佛诞日的,也有说道教神尊生辰的,但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这一日,是什么神的生辰都无所谓,他们左拜拜右拜拜,哪户神仙能让地里有个好收成,他们就对哪个神仙虔诚。
左不过是图个热闹,也求个心里安稳。
白日里庙会集市摩肩接踵,一入夜,家家户户却紧闭门闩,街道上不见行人,仿佛不曾有过热闹一般。
徒有凉风阵阵,吹落胭脂红。
当然,也有例外。
那空荡的街道上仍有两个身着短衣的中年男子匆匆而行,一人持梆,一人持锣,正从粮仓往城门附近走去。
持梆子的更夫轻敲一下梆子,另一人打着哈欠:“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敲梆子的更夫年纪大些,神色紧张,他用木锤轻戳了一下年轻更夫,好意提醒道:“今个是清和节,夜里许多偷偷烧纸钱的,你打起精神来。”
年轻更夫不以为意:“县里连着死了两个大老爷,百姓害怕还来不及,谁有空去供那些个泥菩萨。”
老更夫摇摇头。
“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有胆子大的。”
话音刚落,二人拐过弯,便看到路中央隐有火光,仔细听还能听到若有若无的哭泣声。
而火光前似有一个女子,穿着青色衣衫,如瀑般的长发被风扬起。
“还真有不怕死的。”年轻更夫上前两步,“前面的姑娘是哪家的,何故夜半在此烧纸,犯了规矩?”
那女子闻言轻叹:“这周荣真是磨叽,已经三更天了,还没把人放出来,带的这些草纸根本不够烧的。”
见女子不应声,年轻更夫来了火气:“好生与你说话你不听,非要我给你绑到县衙去吗?又或者,娘子肖想一些……”
他虽做更夫没多久,但寡妇夜半等更夫的艳事传闻,多少也听过一些,瞧着女子样貌周正,他心里起了别样心思,语气难免轻佻。
风一过,纸灰漫天,落到三人身上。
老更夫觉得事情不对,冲着年轻更夫摇摇头:“莫招惹是非,我在这守着,你秉了当值的官爷再做打算。”
老少更夫的话,全落在女子的耳朵里,她反手射出一支袖箭,那箭矢锋锐,擦着年轻更夫的脸颊而过,留下一寸多长的血痕。
年轻更夫惊呼,登时方寸大乱,他没料到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子竟然有如此凌厉的手段,而自己竟然动了轻薄她的念头,简直该死。
思及至此,他的手都是抖的,吃饭的家伙差点落到地上,还好老更夫手快,稳稳接住铜锣,这才没闹出什么动静来。
他哭丧着脸求救:“这……吴叔……我早该听你的……”
老更夫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话,年轻更夫乖乖闭嘴,连喘息声都弱不可闻。
只见老更夫走上前,躬身作揖:“不知姑娘所从哪来,要往哪去?可是对人世尚有留念?老夫在这清丰县打更三十余年,或许能帮姑娘一二。”
这是把自己当妖鬼了。
女子无奈,抬手一指:“睁眼看看,这是哪里?”
顺着女子手指看去,只见青铜门上有一青面獠牙的虎头,双目圆瞪,额前可见火焰纹路。
这是狴犴!
虎头牢!
这虎头牢又称虎门,虽说监狱、城门和仓库是更夫巡逻的重点,但虎头牢在清丰县地位超然,位于县衙的西南方,却独立于县衙之外,里面关的都是重犯,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所以,这里根本不在更夫的巡逻路线上。
老更夫这才恍然,今夜雾气深重,他们两个多说了几句闲话,没专心看路,许是哪个岔路走错了一步,错的这一步竟然将他们引到了虎头牢!
擅闯禁地,真是作孽!
老更夫腰更弯了:“还请大人指条明路。”
女子冷冷地扔下一句话:“今夜,你们没有见过我,我亦不知你们擅闯虎门禁地,两相无事,今夜平安。”
老更夫深鞠一躬,扯着年轻更夫离开了。
将出街口,年轻更夫才回过神。
“吴叔,这女的是谁啊?好大的口气。”
“人家是虎头牢的人。”
年轻更夫不解:“这虎头牢虽说有女监,可那些女禁子都是些老妪,何时出了这样一个人物?”
老更夫目光飘远:“打鬼鞭听说过吗?”
“打鬼鞭颂雪?”
“嗯,张典史手下第一酷吏——祁颂雪。”
这可是清丰县出了名的女牢头,是个能上堂上听审的能人,据传一根鞭子能让死人认罪,人送外号“打鬼鞭”。
在清丰县能有这样名头的人不过十指之数,祁颂雪是其中唯一的女子。
年轻更夫对着自己的脑袋狠拍了几下。
自己到底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然敢对打鬼鞭说这些荤话。
“主要是平日里见她,她都束发着官服,一做女子打扮,实在是认不出。”年轻更夫懊恼,“多谢吴叔出手相助。”
“这没什么。”老更夫步履不停,“快些走,今夜不太平。”
走出几个巷口后,忽听得一阵钻心的惨叫,鞭声破风,是虎头牢的方向。
年轻更夫侧目,忧心忡忡:“吴叔,这动静太大了吧。”
“那不是你我能管的。”
年轻更夫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好奇心让他频频回头,老更夫怒喝:“不许回看!往前走!”
待二人走远后,一个黑影从巷尾蹿出来,形如鬼魅,身形却高大,看着也十分壮实,脸上一道长疤从眉峰直入而后,骇人非常。
“倒是聪明。”
他收好淬了毒的匕首,往虎门赶去——不知道祁颂雪那边处理得如何了。
其实更夫二人刚离开虎门,祁颂雪等的人便到了。
那三人从虎头牢的东侧门勾着身子走出来,步子倒腾地极快,却又一步三回头。
鼠辈做派。
祁颂雪又佯作哭泣,火光映出她还算精致的脸,一双杏眸含水露出几分柔弱,还真让其中一个壮汉停住了脚步。
“小娘子怎地一个人在这里烧纸?”
其他二人都觉得有鬼,拉着他走,偏他色向胆边生,伸出黑泥灰沁入皮里的脏手,一把捏住了祁颂雪的左肩。
祁颂雪止哭,垂眸:“你弄脏我的衣裳了。”
“跟哥哥走,哥哥带你做身好衣裳。”
“走去哪儿啊?”抬眼,祁颂雪眸中寒光尽闪,声音狠厉,“陈武!”
陈武打个寒颤,想要跑却为时已晚。
祁颂雪右手搭在陈武手上,腰间发力将人背摔在地,而后起身,脚踩陈武尾椎,用力将他胳膊向后折断,陈武惨叫哀嚎,祁颂雪随手撕了块外衫布料塞进他的嘴里。
“又蠢又好色,还这么聒噪。”祁颂雪摸摸他腰间,找到一个荷包,拿在手里一掂,差不多能有个十两银子,“可以啊,孝敬完周荣还剩这么多银子,你那个干漕运的爹没少贪啊。”
眼看祁颂雪将荷包系在自己腰间,陈武又疼又恼,满口血腥染红了口中的布料,还急吼吼地要说话。
可他又能说什么呢?
越狱本就是风险极大的事情,哪怕挑了新知县未曾上任,打鬼鞭不当值的日子,又花了重金买通了周司狱,却还是功亏一篑。
“不甘心吧?”祁颂雪最擅长的并非鞭子,而是洞察人心,她猜得到陈武在想什么,“没关系,回头我就送周荣和你一起进水牢,你有什么仇怨冲他去,我假装不知道。”
听到这话,陈武老实不少。
死前还能拉个垫背的,不亏,他没再挣扎。
另外两人中有一个人听出祁颂雪的声音,趁着祁颂雪跟陈武斗法无暇他顾,拔腿便跑。
“让你走了吗?”
祁颂雪抬手,袖箭一出,穿胸而过,直取檀中,那人当场毙命。
“当初抓你这个神偷费了衙里不少事,还折了我一个快班的兄弟,如今不等秋审还想逃?问过我的鞭了没?”
另一个人眼看跑不了,干脆打个痛快。
他从路旁捞了一根旗杆当棍子,耍起来倒有几分少林棍法的影子。
“俗僧贾震,身手确实不错。”
祁颂雪记得此人,犯的是当街行凶的罪过,虽说是为了保护稚子,但杀完祸首后,又打死三个看热闹的百姓,实属不该。
当初张典史看他有本事,又不是十恶不赦之辈,本想磋磨一下他的心性,调他到自己手里做事,留他一命,可他杀伐心太重,对公门之人多有唾弃,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我的棍法如何,要你这种朝廷走狗评说?”
贾震五指紧握棍身,关节泛白,目光锐利,锁定祁颂雪的位置,直接跃起,棍子在虚空连点三下,让祁颂雪无法预判落点。
倏地,那棍子劈向左侧虚空,祁颂雪后仰躲开,贾震手腕猛翻,棍子横扫,硬生生截断祁颂雪的退路。
祁颂雪及时收力,背身一跃,擦着棍子翻滚落地,顺势从腰间抽出长鞭。
“倒是有几分本事,可惜,你在虎门太久了,再好的棍也不过——朽木尔。”
说罢,祁颂雪挥鞭如驭风,荡起飞灰星火横在二人中间。
贾震大吼:“那就试试看!”
一力破万法,只见贾震双手持棍,拧腰发力,用尽全身力气下劈,竟将自己的袖口撕裂。
如此刚猛的棍法,可惜遇到了祁颂雪的鞭子。
以柔克刚是鞭法的要诀,祁颂雪甩鞭,鞭梢灵巧一绕绞住棍子,她狠拽棍子,借力腾空翻身,足尖踩在棍身之上。
贾震未料到祁颂雪的脚上功夫如此好,想要抽身,祁颂雪旋即抖落鞭子,再使力回卷鞭身缠住贾震的脖颈,而后她双腿翻飞落地,背过身拉紧鞭子。
鞭如蟒身,越来越紧。
贾震被迫扔下棍子,试图用手解开鞭子的缠绕,可祁颂雪再度发力,窒息感让他面色涨红,快要喘不过气。
忽然,那鞭子泄了劲儿,贾震得以大口呼吸,却不小心吸入了纸灰,猛地咳嗽起来,他想挣扎,可早已浑身无力,膝盖酸软,竟然直直跪在祁颂雪面前。
祁颂雪每一招都是下的死手,最后收着力道是因为还要将他们带回衙门受审,而不是给他们逃跑的机会。
“你若善用刀剑,我或许会怕你一怕。”祁颂雪将鞭子缠回腰间,脱下外衫拧成绳子,将人捆起,“可惜,你遇上的是我,要是唐大林来,说不定还真让你跑了。”
“老大,你就这么瞧不起我。”
说曹操曹操到,唐大林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祁颂雪身后,祁颂雪没惯着他,上去就给了唐大林一脚。
“让你放风,怎么还把更夫给放进来了?”
“我就去小解了一下……”
月光下,唐大林下巴上还泛着油光。
祁颂雪扯扯嘴角:“偷吃的什么,肘子?”
“不是,今天吃的蹄髈,我嫂子特地……”话说一半,唐大林才反应过来,“老大,你诈我。”
“真不知道你这么笨怎么进了虎门当禁子。”
祁颂雪摇头,将死了的那个扛在背上,这人本就瘦弱,牢里吃不好睡不好,如今一把骨头也没多重。
唐大林一手拎起贾震,一手将陈武捞起来夹在腋下,跟在祁颂雪身后,憨憨一笑:“靠蛮力。”
别看唐大林长得唬人,力气也大,可人十足十是个憨货。
这样想来唐成将这个弟弟放到虎门倒是个一劳永逸的办法,不用担心这个憨货闯出什么事端,也能护住他的平安。
但带着唐大林也太累了,祁颂雪摇头:“我收怀远哥的钱还是收少了。”
唐大林还是一笑:“等我哥挣大钱,让他补给你好多好多银子,给你当嫁妆。”
嫁妆。
能不能嫁出去还是个事儿呢。
祁颂雪思绪飘远,想起自己那个去年腊月便赴京赶考的竹马——也不知道宋清情况如何,若他真能考中三甲,还能回清丰县吗?
就算宋清临行前信誓旦旦保证要回来娶她为妻,但话本里多的是负心书生的故事,靠谁不如靠自己,祁颂雪也有别的打算。
唐大林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话,最后落在银子上:“老大,咱这牢里多久没有越狱这么大的事情了,咱这弄了三个人回去能挣多少银子?”
祁颂雪看向唐大林:“别光想着银子,往深了想想。”
深了想?
唐大林蹙眉,努力去想。
可是他这个目不识丁的大老粗,肚子里没墨水,脑子里没算计,琢磨半天也没琢磨出来什么门道。
祁颂雪提示:“这三个逃犯是谁放出来的?”
“是周司狱。”
“那他这次算不算栽了?”
“当然!”这么点小事唐大林还是想得清楚的,“饶是他娘是县丞大人的胞妹,给同寮下蒙汗药放跑死囚这么大的事,他也护不住周司狱。”
祁颂雪循循善诱:“所以,司狱的位置——”
“就是老大的了!”
唐大林豁然开朗,要不是两只手都忙着,他真想给祁颂雪竖两个大拇指。
“老大这脑子,就是好用。”
能当个不谙世事的憨货,谁不想当?
祁颂雪的算计都是被这吃人的世道逼出来的。
唐大林想了想,凑到祁颂雪身前:“老大,那我是不是能鸡犬升天啊,我也想去牢里审审犯人……”
闻言,祁颂雪脚步一顿,她眸子暗了暗,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审犯人有什么好的,那水牢死牢腥臭的要死,全虎门就你眼巴巴想进去。”
“怎么会!当主刑多威风啊!我们那一帮子值守的,没事就在赌,看谁能先熬到主刑的位置。”
唐大林一顿糖衣炮弹求追猛打:“老大!你在虎门那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作为你唯一的小弟,我也不想给你丢脸。”
“你只是不想输。”
祁颂雪一针见血。
唐大林不服气:“那又怎么样,论武力,我在这些打杂的人里也算好的了,为什么不能和你一样,往上爬呢?”
这话里,带了几分认真,夹杂几分天真。
祁颂雪侧目,看向唐大林:“大林,你跟我不一样,你当禁子就是一时的,没入籍,就是个听喝的,等你大哥南下挣了钱,肯定会回来接你,你不需要拼命。而我,没有意外的话,要在这虎门待一辈子,我得为自己打算。”
娼、优、皂、卒,卒在最后一位。
像祁颂雪这样的狱卒,隶属贱役,地位低下,还是世袭,子孙后辈逃不开贱民的命运,连科举的资格都没有。
可就连这狱卒的身份,都是自己求来的。
“往上爬是我唯一的出路,不是你的。”
祁颂雪拍拍唐大林的肩膀,继续向前走去。
月坠沉夜,那狴犴铜像影子,像是活了过来,铺天盖地朝祁颂雪砸去,直至将她吞没。
孑然一身的人,何谈天命使然,只有不得不,仅此而已。
注释①:虎头牢原型临汾市洪洞县苏三监狱;
注释②:禁子、牢头都是狱卒的俗称,明清时期十分流行;
注释③:狴犴,龙生九子之第七子。形似虎,平生好讼,狱门上的虎头形象就是狴犴;
注释④:一般县里的典史就是典狱长,直接掌管监狱,司狱并非县级官职,是文中私设,司狱在典史之下,也算个小官,司狱之下便是主刑,通俗来说就是行刑人,剩下的就是打砸值守的普通狱卒,也有非编制的临时工,比如唐大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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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打鬼鞭祁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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