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上海,暑气并未完全退场,只是从街面浮荡的燥热,转成了教室里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书本油墨和少年汗意的温暾。阳光透过高大的悬铃木叶子,在窗台上筛下晃动的光斑,像一群倦怠的、飞不动的金翅虫。
李寄风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这间教室的。
他站在门口,略顿了一下,仿佛是在调整呼吸,又像是在丈量这个新环境与北方那座小城的教室之间,那看不见的距离。
他的校服是崭新的,白得有些晃眼,领口挺括,衬得他脖颈的线条愈发清晰。班主任在讲台上介绍着他,声音平和,底下却浮着一层窃窃的、好奇的骚动。他微微欠身,开口说了句“大家好,我是李寄风”,声音清朗,带着一点尚未被南方水汽完全濡湿的、干净的北方口音,像一枚石子投入沉滞的空气,激起小小的涟漪。
底下的目光是复杂的,有打量,有评估,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拒。他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无声的审视,脸上挂着温和的、近乎标准的笑容,目光扫过全场,却又仿佛什么也没真正看进去,那眼底深处,是一层薄薄的、透明的隔膜。
他的座位被安排在靠窗那一组的倒数第二排。坐下时,动作轻缓,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甚相符的审慎。窗外的光斜斜地照过来,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坐在他斜后方的,是一个头发微卷的男生。那男生正埋着头,对着摊开的数学练习册,眉头拧成一个浅浅的“川”字,笔杆在指间烦躁地转着圈。似乎是感觉到前座有人坐下,他抬起头,目光恰好与李寄风无意间回望的视线撞个正着。
那是一张极富生气面孔,皮肤是健康的暖色调,眼睛很大,瞳仁是清亮的琥珀色。看见李寄风,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嘴角就向上弯起,露出一个毫无城府的笑,像骤然推开一扇窗,涌进来满室阳光。李寄风微微一怔,那公式化的笑容在脸上凝滞了半秒,随即也加深了些,点了点头,才转回身去。
那卷发男生,就是邢南煦。他只觉得这新来的转学生,好看是顶好看的,人也和气,就是……太干净了,像展览柜里精心摆放的瓷器,隔着层玻璃,带着种不容触碰的完满。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的注意力很快又被练习册上那道刁钻的几何题拉了回去,苦恼地抓了抓他那头本就有些乱的卷发。
下课铃响,人群像解冻的河水般涌动起来。李寄风没有动,他从书包里——一个洗得有些发旧,但同样干净整洁的深蓝色书包——拿出下节课的课本,预先翻开。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按在书页上,是一种用力的、骨节分明的白。
有几个同学围过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混合着好奇与试探的热情,问他从哪里来,问他北方的冬天是不是真的能冻掉耳朵。李寄风一一应答,语气温和,措辞得体,说到有趣处,自己也跟着轻轻笑起来,眼尾弯出好看的弧度。
可那笑意,像浮在水面的油花,并未真正沉入眼底。他巧妙地引导着话题,偶尔提及一点北方小城的趣事,引得大家发笑,气氛倒也融洽。他像是一个技艺纯熟的舞者,在人群的包围中,进退有据,每一个步点都踩得恰到好处。
邢南煦也挤在人群边缘,听得津津有味。他天生喜欢热闹,喜欢一切鲜活的人和事。他觉得李寄风说话很有意思,那点北方口音,在他听来,也别有韵味。他插不上什么话,就只是笑,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那蓬勃的快乐,几乎要从他周身满溢出来。
直到上课铃再次响起,人群散去。李寄风低下头,轻轻吁出一口气,那挺得笔直的脊背,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线。他翻开书页,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铅字上,却似乎没有聚焦。窗外的光移了一些,落在他摊开的左手掌心,那里,有一道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纹路,被他无意识地用指甲掐出了一道白痕。
邢南煦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看着前方那个清隽而略显孤直的背影,不知怎的,心里忽然动了一下。他觉得,这个新同学,好像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那种感觉,就像看见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小心翼翼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努力想要融入一片陌生的林子。
邢南煦想起刚才他回答问题时那种不慌不忙、条理分明的样子,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个新来的转学生,看起来就很会读书的样子。下次数学搞不定的时候,或许可以问问他?这个念头让他愉快起来,仿佛找到了一个明确的目标,连带着窗外那片被阳光照得透明的绿叶,也显得格外可爱了。
教室里重归安静,只有老师讲课的声音,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轻响。南方的九月,故事才刚刚开始酝酿,在看似平静的日常之下,那些关乎命运交错的伏笔,正如同水底的暗流,悄无声息地,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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