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秋夜,到底是深了。风刮在脸上,带着凛冽的干爽,不像南方那般黏湿。宿舍楼下的那盏路灯,孤零零地立着,晕开一圈昏黄的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水泥地上,拉得老长。
他们在长椅上不知坐了多久,直到邢南煦靠着李寄风的肩膀,迷迷糊糊地快要睡去。夜露重了,寒意透过薄薄的外套渗进来,他无意识地打了个寒噤。
李寄风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肩膀,声音比夜风还轻:“回吧,冷了。”
邢南煦不情愿地直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灯光下,李寄风的侧脸轮廓像是用墨线仔细勾画出来的,清晰得有些不真实。这一分别,山长水远,下一次见面又不知是何时。他心里忽然被一种急切的情绪攫住,像是怕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温暖转瞬即逝。
“你再送我到楼下,”他小声嘟囔,手指还勾着李寄风的小指,那点皮肤相贴的暖意,舍不得放开,“就送到门口。”
李寄风没应声,只是站起身,顺势将他拉起来。两人的手自然而然地又牵在了一处,这次不是勾着小指,而是掌心贴着掌心,十指交缠,比先前更紧密,汗意微微濡湿了相贴的皮肤。
走回去的路显得格外短。邢南煦的话忽然多了起来,絮絮地讲着开学以来的琐碎。哪个老师的北方口音浓重,他听着费劲;哪个食堂的羊肉包子膻气重,他吃不惯;他加入了校报记者团,第一次去采访,手心里全是汗,差点把采访本掉在地上……李寄风安静地听着,偶尔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嗯”,目光却像被什么拴住了,始终落在邢南煦因兴奋而微微发亮的脸上。
又到了宿舍楼下,灯火通明,进出的人比方才少了些。邢南煦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李寄风。光从他头顶泻下来,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你明天……真下午就走?”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央求。
“下午的车票。”李寄风看着他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眸,顿了顿,添了一句,“早上,还能陪你吃个豆汁儿。”
邢南煦的眼睛倏地又亮了,像被点着的星子。他往前凑了一小步,两人站得极近,棉质外套的前襟几乎要碰在一起,能感受到彼此身上散发出的、带着寒意的体温。
“李寄风,”他声音压得低低的,气音似的,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我……”
话头被身后一个不算陌生的声音截断了:“南煦?”
两人俱是一怔,同时转头。沈哲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拎着个便利店的白色塑料袋,脸上掠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讶异。他的目光在两人紧紧交握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快得像错觉,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嘴角挂上惯常的、略显疏淡的笑意。
“哲哥?”邢南煦下意识想抽手,指尖刚动,却被李寄风更用力地攥住了,那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沈哲走近了些,目光在李寄风脸上扫过,客气地点了下头:“李同学。”这才又看向邢南煦,“我来北京办点事,顺路看看你。”
李寄风面色平静,握着邢南煦的手没有半分松动:“哲哥。”
空气里有片刻的凝滞,只听得见风声穿过光秃枝条的微响。沈哲看了看两人,忽然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我住前面那家锦江,要不要一起去吃点东西?暖一暖。”
这邀请来得突兀。邢南煦下意识地看向李寄风,眼神里带着探询。
李寄风沉默着,目光与沈哲对视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闪躲,也没有挑衅,只有一片沉静的深黑。他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好。”
学校后门那家烧烤店还亮着灯,这个钟点,只有角落里还剩一桌学生在低声说笑。沈哲熟门熟路地点了烤串、馒头片和几瓶北冰洋,热气腾腾地端上来,倒真像是专程来请表弟吃顿便饭。
“小姨最近气顺了不少,”沈哲把一串烤得焦香的鸡翅放到邢南煦面前的碟子里,语气随意,“前两天通电话,还说让你放假早点回。”
邢南煦小心翼翼地瞥了李寄风一眼,低声应:“晓得了。”
沈哲将他这小动作看在眼里,没说什么,转而问李寄风:“李同学在金融系,课业吃重吧?”
“还行。”李寄风的回答依旧简短。
这顿宵夜吃得有些莫名的沉闷。沈哲的话头绕着学业、生活打转,一句不提其他。邢南煦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握着李寄风的手在桌下悄悄收紧,指尖都泛了白。
吃完,沈哲执意要送他们回宿舍。又到了那盏路灯下,他拍了拍邢南煦的肩:“上去吧,不早了。”目光转向李寄风,“李同学住哪儿?需要送一程么?”
“订了前面的旅馆,几步路。”李寄风说。
沈哲点点头,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片刻,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没入了夜色里。
看着他背影消失,邢南煦长长吁出一口气,悬着的心刚落下一半,新的担忧又涌上来:“哲哥他……会不会……”
“他不会。”李寄风打断他,目光还望着沈哲离开的方向,声音低沉而确定。
“你怎么知道?”
“若要说什么,刚才就不会坐下一起吃饭了。”李寄风收回目光,落在邢南煦不安的脸上,拇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他在看。”
“看什么?”
李寄风没答,只是又捏了捏他的手:“上去吧,明早我来寻你吃豆汁儿。”
邢南煦应了,脚下却像生了根。夜风卷着他额前微卷的发丝,露出光洁的额头。他的眼睛在清冷的月光下亮得灼人,带着一种豁出去的、颤抖的勇气。
“李寄风,”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微喘,“你……低低头。”
李寄风看着他,看着他轻颤如蝶翼的睫毛,看着他被贝齿咬得发白的下唇,看着他眼中那簇既怕又盼的火焰。他懂了。
四周静极了,只有远处马路传来的、模糊的车流声。宿舍楼的窗口大多黑了,只剩零星几盏,像夜航船的灯。
李寄风缓缓低下头,凑近了些。
邢南煦踮起脚尖,闭上眼睛,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将自己微凉而颤抖的唇,贴上了那片温热。
那是一个生涩得近乎笨拙的触碰,像初雪落在温热的窗棂,瞬间便要融化。只是轻轻一贴,却让两人都僵住了,连呼吸都停滞。
邢南煦猛地向后撤开,脸颊轰地烧起来,心脏擂鼓般撞击着胸腔。他羞得不敢看李寄风的眼睛,转身就要往楼里逃。
手腕却被一股温和而坚定的力道拉住。
他愕然回头,撞进李寄风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像是骤然掀起了波涛,汹涌着他从未见过的情绪。不等他反应,李寄风手上稍一用力,便将他重新拉回身前,另一只手稳稳托住他的后颈,不容拒绝地,低头,再次覆上了他的唇。
这一次,不再是浅尝辄止。那唇瓣温热而干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和一种破茧而出的温柔,坚定地辗转、厮磨。邢南煦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只余下唇上那清晰无比的触感,和鼻尖萦绕的、独属于李寄风的干净气息。他闭上眼,沉溺在这个迟来太久的亲吻里,感受着彼此失了章法的心跳,像两匹脱缰的小马,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远处传来保安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人倏地分开,气息都有些不稳。邢南煦脸颊绯红,眼波如水,在昏暗光线下潋滟生辉。
“明早见。”李寄风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抬手,用指腹极轻地蹭过他微微红肿的下唇。
邢南煦点点头,转身跑进楼里。在楼梯拐角的阴影处,他停住,回头望去。李寄风依旧站在原地,月光如水,将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清辉,像沉默的山峦,笃定地立在他的归途上。就在楼梯的阴影即将把他吞没的前一刻,他忽然停住,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回头望向那个依旧立在原地的身影。
“寄风。”他开口,声音低沉得几乎被风吹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宿舍……已经锁门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沉沉地锁住李寄风,那句真正想说的话,在唇边辗转了千回,最终化作一句近乎卑微的恳求:
“收留我一晚,行吗?”
李寄风看着他,看着这个平日里沉静从容的人,此刻眼中毫不掩饰的祈求与不舍。那眼神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所有伪装的防线。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然后拉过他,走向了不远处那家旅馆。
那一夜,借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和窗外漏进的月光,他们用沉默的方式,将即将到来的漫长分别,提前预演成了刻骨的温柔。
清晨来临,邢南煦轻轻起身,回头望去。李寄风依旧在沉睡,月光般的清辉落在他安静的侧脸上,他轻轻凑上去落下一个吻。这北方的秋夜与黎明,因为这一个吻,和这一夜的温柔,忽然变得滚烫而真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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