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赛前的空气,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了。李寄风的生活轨迹,也愈发显得单一而清晰。放学后,他不再多做停留,总是背着那个洗得发旧的深蓝色书包,径直走向位于学校后街那栋老式居民楼的顶层。那是他父亲托远房亲戚租下的一个亭子间,狭小,但租金便宜,足够他一人栖身。
父亲在北方老家的工厂里,自离婚后,便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为了多挣些钱,也为了避开熟人的目光,主动申请了常驻外地的技术岗位,一年到头难得回来几次。他将李寄风送来上海求学,是憋着一股劲,觉得大城市教育资源好,不能再让孩子受委屈。每月的生活费,他会准时汇来,数额不算宽裕,但足够一个高中生俭省度日。
李寄风早已学会如何精打细算,如何将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他的严谨,不仅仅是在学业和人际上,更体现在这种过早降临的、对生活的精准掌控上。这间小小的亭子间,收拾得一丝不苟,书本摞得整齐,墙角放着一个小小的电饭煲和一口锅,便是他日常开伙的工具。窗台上,晾着他自己手洗的校服和白衬衫,在带着煤烟味的空气里,微微飘荡。
竞赛前的最后一个周末,他接到父亲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长途信号的沙哑和疲惫,问了问近况,叮嘱他注意身体,最后,像是无意间提起,说最近厂里效益不好,可能要轮岗,工资会降一些,但让他别担心,学费生活费总会给他凑齐。
父亲的话说得克制,甚至有些笨拙的轻描淡写,但李寄风握着听筒的手指,却微微收紧了些。他什么也没多问,只是用平静无波的声音回答:“知道了,爸。你也注意身体。钱够用,竞赛有奖金。”
挂了电话,他在昏暗的楼道里站了一会儿。冬日的阳光艰难地穿过窄窗,在水泥地上投下小块苍白的光斑。奖金。这个词在他舌尖滚过,带着金属般的冷硬和实在。他知道陈峻参加竞赛或许是为了荣誉,苏晚晴可能源于对学科的热爱,而他,需要那笔钱。这份需要,像沉在心底的铅块,让他的学业生涯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沉重。
周一,竞赛日。
考场设在市里另一所重点中学。
三人一同坐校车前往,陈峻还在翻看着一本笔记,嘴里念念有词;苏晚晴安静地看着窗外,手指微微蜷缩;李寄风闭目养神,呼吸平稳,仿佛只是去参加一次寻常的测验。
考试过程漫长而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题目很难,超乎想象的难。李寄风做到后半程时,额头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遇到一道极为复杂的数论题,卡住了。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那种熟悉的、冰冷的紧迫感攫住了他。他抬眼,看到斜前方的苏晚晴也停下了笔,背影显得有些僵硬;隔着一个座位的陈峻,则烦躁地揉了揉头发。
就在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强行突破时,眼前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不是公式,不是定理,是邢南煦那天在空教室里,指着他的草稿纸,上面画了好多“正”字,少年问“这是在记我欠了你多少顿饭吗?”时,那带着点狡黠和好奇的笑容。
那画面一闪而过,却像一道微弱却奇异的光,瞬间刺破了思维里僵死的结节。一个被忽略的代数变换可能性猛地跳了出来。他立刻低头,笔尖重新飞快移动起来。
交卷铃声响起时,所有人都像打了一场硬仗。走出考场,陈峻长吁一口气,猛地揽住李寄风的肩膀:“最后那题,你想出来没有?我差点就栽了!”
李寄风被他带得晃了一下,没有立刻挣脱,只是点了点头:“嗯,最后时刻想到了。”
苏晚晴也走过来,脸色有些苍白,轻声说:“题目好难。”
“岂止是难,简直是变态!”陈峻嚷嚷着,随即又笑起来,“不过总算考完了!走,回去好好放松一下!”
校车摇摇晃晃地载着他们返回学校。疲惫像潮水般涌上来,李寄风靠着车窗,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街景。
他感到一种深切的倦意,不仅仅是脑力透支,还有一种一直紧绷着的东西,暂时松懈下来的虚脱感。
回到学校,已是傍晚。夕阳将教学楼染成暖金色。他们刚走下校车,就看见一个人影站在车棚旁,正伸长脖子张望着,手里还提着一个印着便利店logo的塑料袋。
是邢南煦。
他看到校车,眼睛一亮,立刻小跑了过来。
“考得怎么样?怎么样?”他迫不及待地问,眼睛在李寄风、陈峻、苏晚晴脸上来回扫视,那关切的神情,比他们自己还急切。他扬了扬手里的袋子,里面是几瓶水和一些独立包装的小面包,“我看时间差不多,想着你们考了一天,肯定又累又饿,就买了点东西。先垫垫?”
陈峻毫不客气地接过一瓶水,拧开灌了一大口:“够意思啊,南煦!题目嘛,还行吧,死不了!”
苏晚晴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了谢,拿了一个小面包。
李寄风看着邢南煦递到自己面前的那瓶水,和他鼻尖被冷风吹出的微红,瞬间明白了这等待的缘由。并非有什么具体的事,只是源于邢南煦那种天生的、近乎本能的热情与体贴,像太阳,总会不自觉地向周围散发光与热,驱散一些疲惫与寒意。他接过水,指尖碰到冰凉的瓶身,心里那块铅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托了一下。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客气啥!”邢南煦笑得见牙不见眼,目光落在李寄风略显疲惫的脸上,语气笃定,“你肯定没问题的!”
李寄风没有回答关于考试的问题,他只是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冰凉的水,那寒意顺着喉咙滑下,却奇异地抚平了些许精神的燥热。
他看着邢南煦在夕阳下生动无比的眉眼,忽然想起考试时那个闪过的画面。那种在极致压力下,因一个毫无关联的、温暖的念头而灵光乍现的瞬间,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这体验陌生而微妙,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漾开的涟漪悄无声息,却似乎正改变着潭底的光线。
他知道,竞赛的成绩要过些日子才公布。生活的浪潮会暂时平复片刻,然后又会涌向新的方向。几人在校门口简单道别,陈峻嚷嚷着要回去补觉,苏晚晴轻声说着再见转身离开。
邢南煦却还站在原地,看着李寄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东西,递了过来。“喏,这个给你。”
那是一小包独立包装的湿纸巾,便利店常见的赠品,带着廉价的香精气味。
李寄风微微一怔,没有立刻去接。
邢南煦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里,指了指他的额角:“看你有点累,擦擦脸,能精神点。”他自己刚才跑过来,鼻尖也还冒着细汗,却先注意到了李寄风眉宇间残留的倦意。
李寄风低头,看着掌心里那包小小的、带着对方手心温度的湿纸巾。塑料包装的棱角有些硌人,那陌生的廉价香气也让他不太适应。这举动细小、突兀,甚至有些莫名其妙,完全不符合他处事的分寸和逻辑。
他应该道谢,然后或许将它放进书包,或者转身后丢弃。
但鬼使神差地,他就在邢南煦亮晶晶的、带着点期待的目光注视下,撕开了那层塑料包装,抽出一张湿漉漉的纸巾,真的在脸上擦了一把。
冰凉的触感混着那股不自然的香气瞬间蔓延开,确实驱散了些许疲惫带来的滞涩感。他抬起眼,正对上邢南煦心满意足的笑容。
“对吧?是不是舒服点了?”
李寄风没有回答,只是将用过的纸巾揉成一团,攥在手心。那点湿意和香气顽固地残留着,像一个不容忽视的、闯入他井然有序世界的印记。
“走了。”他最终只是说了这两个字,语气听不出情绪,然后转身,朝着那栋老式居民楼的方向走去。
邢南煦看着他清瘦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这才哼着不成调的歌,骑上自己的自行车,汇入了下班时分嘈杂的车流。
弄堂口的风依旧料峭,吹动着李寄风额前微湿的发丝。他摊开手掌,看着那团被揉皱的纸巾,最终还是没有把它扔进路边的垃圾桶。他将它塞进了外套口袋,那微小的存在感,一路伴随着他,走上通往亭子间那狭窄而昏暗的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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