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阮潇临分别后,陈灯缓缓走回学校,思绪重重。
她觉得今天晚上很奇怪,好像一切都指向她一直深藏于心的那个秘密——傍晚踏入二中校园时,那副荒凉、孤独的暮景之所以令她内心大为震撼,是因为阮潇临曾经历过那件最残酷的事情,她看不得他的凄凉、看不得他的孤独。阮潇临问她为什么总说要守护他时,她心底的真实答案是“因为,我心疼你,我很心疼你。所以,我要守护你”,可是,她不能对他说出口。当阮潇临问“我们之间会不会有不能说的秘密”时,她的心确确实实地慌了,因为,她就是带着秘密来到他身边的,他们现在的一切并不那么纯粹。
陈灯初三那年,阮潇临高一。他们不在一个学校,陈灯见不到阮潇临,于是,她拜托冯萱,拜托她无论知道阮潇临任何消息,都一定要告诉自己。
那天早上,刚下早自习,冯萱走来坐在陈灯桌前,说:“我哥的事儿,你听不听?”
陈灯高兴地说:“听!当然听啊,快跟我说!只要是跟你哥有关的都跟我说!”
于是,陈灯就这样听到了她此生听过的最坏的消息。
冯萱说:“周末,我哥跟他最好的朋友、骑车去青川,他朋友的自行车刹车线断了,在青川脚下那个大坡摔死了。”
没想到会是一个坏消息,所以陈灯压根没做好心理准备。
摔死?有人摔死了?可她没有听太清楚,是谁摔死了。
她问冯萱。
冯萱说:“我哥的朋友摔死了,血流了好大一滩。唉。”
陈灯急问:“那你哥呢?他怎么样? ”
冯萱说:“我哥惊吓过度。当时他就满头大汗、浑身发抖,站都站不起来。我舅舅舅妈带他去医院了,休养了好几天。”
陈灯不可置信地问:“你说真的?是真的吗?”
冯萱说:“我能用这种事开我哥的玩笑吗?”
陈灯这才相信这是事实。
此刻,她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动,气都喘不过来。她不敢相信,不敢相信如此残酷的事情会发生在阮潇临身上。她想象着当时的场景——阮潇临亲眼看着最好的朋友在自己面前死去,他受惊吓,满头大汗、浑身发抖,站都站不起来……这样的场景,陈灯觉得,是全天下最残酷的场景了。
她记忆中的阮潇临,是阳光俊朗、潇洒帅气、总是眉眼带笑、白色T恤白得耀眼的阮潇临,那样的阮潇临怎么能经历这样的事呢?怎么能?她说过等她二十五岁时她要去找他,在那之前,她希望他一切都好。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在她去找他之前他会遭遇这样的事情?
陈灯难受地低着头。她心疼阮潇临,很心疼,眨一眨眼,泪水就已经在脸上肆虐。
那时候以及那之后的很久,陈灯都是一个容易情绪泛滥、怜悯泛滥的女孩。她的眼泪好像不会受到拦阻,情绪一到眼泪也跟着到了。看到街上乞讨的可怜的老人,她的眼泪会涌上眼眶,给了钱之后还要偷偷拿袖子擦眼泪;看电视的时候,看到亲人相认、拥抱在一起的画面,她也会鼻酸流泪,然后走到厨房,抱着妈妈的腰默默流泪,妈妈着急问她怎么了,她说太感动了,妈妈便会大声笑她并且再和邻居的阿姨们哈哈大笑地讲一遍;看到邻居老奶奶被儿媳虐待,她请求爸妈让老奶奶住在自己家里;知道班里有一个女生付不起学费,她请求爸妈替她支付学费……
是太泛滥了吧?
这一次,是她暗恋了两年的阮潇临遭遇不幸,她怎么能不更加悲伤呢?如同水把鱼放在心里而能感知鱼的眼泪一样,陈灯也把阮潇临深深地种在心里,感受他的不幸。因为喜欢,因为泛滥的同理心,她感同身受。
或许,她感“超”身受。
上了高中以后,每个星期天吃过午饭,陈灯就吵着嚷着要回学校。实际上,她回到一中,把东西放好之后,又会慢慢悠悠地逛着去二中找褚青青。
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去找褚青青,不是因为想见褚青青,而是因为……想见阮潇临。
她对二中的喜欢程度远远超过一中。那句话不是这样说吗?沙漠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在它的某个角落里藏着一口水井,同理,二中之所以那么有吸引力,是因为那里藏着阮潇临。在陈灯心里,比藏着水井的沙漠还要美丽。
那个周末,二中要举行建校70周年庆祝大会的各项彩排,于是,陈灯没有回家,她打算去看彩排。
当她把头探进褚青青宿舍的时候,宿舍里的姑娘们已换好表演服装,正准备下楼。褚青青看到她,立刻嗔怪:“陈灯,你来晚啦!阮潇临他们班刚彩排完。”
“啊……好吧,又错过了。”她走进宿舍,关上门,径直坐在褚青青床上,满脸懊丧。
褚青青说:“谁叫你不早点来?现在才来!”
陈灯嘟囔着说:“我不知道他们的彩排时间嘛。”
褚青青说:“那你该早上八点就到的,这样肯定不会错过。”
陈灯说:“哎呀,没关系啦。虽然我很想见他,但不是非见不可嘛。一切交给缘分。你先去忙,我在这等你。”
褚青青的室友们调整好服装,跟陈灯打了个招呼,就匆匆离开了。褚青青在把门关上之前,在门缝里对陈灯说:“我很快回来。”
陈灯点点头。
她们走后,陈灯来到阳台,懒洋洋地伏在栏杆上向下看去。褚青青班级的同学都穿着民族服饰,手提花篮,在音乐声中跳着一支民族舞蹈。陈灯并不专心开彩排,她的目光扫视着场地上的每一张面孔,期望能看到阮潇临。面部扫描是她每次走进二中甚至只是在二中附近时都要做的事情。当然,无数次的结果总是一样,这么多张脸孔里面没有一张是阮潇临的。
她并不气馁。说好二十五岁就是二十五岁,虽然想见,但可以忍受到那时候再见。
褚青青很快彩排结束,换了衣服,两人就要去吃饭、逛街。
她们朝老地方七星公园走去。那里集吃喝玩乐为一体,是一中、二中学生最喜欢去的地方。
走在街上,日光明晃晃地非常刺眼。眯着眼睛看,仿佛能看到周围太阳炙烤的气息,像汽油挥发一样可见,袅袅娜娜,持续向太阳升腾而去。陈灯被晒得无精打采,她总是很容易就无精打采,褚青青却还活力满满。
褚青青问:“今天晚上,要不要来和我一起睡?晚上我们学校还有活动。”
陈灯说:“不了,看完活动我就回学校,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喜欢跟别人睡。我就喜欢自己一个人睡。”
褚青青说:“好吧。知道啦,独猴子。”独猴子在她们那的意思就是喜欢独自一个人的人。陈灯从小就这样,去找褚青青玩的时候,不管在她家玩到多晚,晚上总十分执拗地一定要回家睡。担心她安全,褚青青和哥哥常常大半夜送她回家。
褚青青见陈灯的目光还在扫视街上的行人,她吃醋地说:“哼,又在找阮潇临!真不知道他到底哪里吸引你了,我看着也就那样啊,你竟然那么痴情!我觉得啊,他根本配不上你,才不值得你那么喜欢。”
陈灯知道,在褚青青心里,陈灯是最优秀的,谁也配不上自己。额,好朋友的滤镜吧。她双手捏住褚青青婴儿肥的脸,说:“你再说!再说,我就把你的嘴缝起来。你不了解他就不能随便评论他,不能说他不好。”
褚青青嘟囔着说:“我是不了解他,你不也不了解吗?”
陈灯放开手,说:“这个嘛,我很了解啊,他什么事情我都知道。他就是个超级超级好的人。”
褚青青白她一眼,说:“诶,算了,不想跟你这个花痴谈这种问题。”
陈灯佯作生气,说:“你再说我花痴?再说?再说?!”一边说着,一边拍打褚青青的手臂,跟她打闹。褚青青一边躲,一边说:“停停停,疼死啦疼死啦,断掌手。”
“什么?你又说我断掌手?!”陈灯又追着打过去。
两人像平常那样打打闹闹,开开心心。
突然之间,褚青青不躲了。她扶着手臂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说:“陈灯,别闹了别闹了,你看那边。”
“什么呀?”陈灯漫不经心,顺着褚青青的目光看过去。
你怎样描述那种心情呢?你没有笑,你没有开心雀跃,不是因为你不想见到那个人,相反,他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想见的人。因为你觉得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你认为你必须努力学习,所以你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时间——二十五岁,在二十五岁那年,无论如何你要见到他、找到他,可是在那之前你可以忍受见不到他。但那个你喜欢的人呢,他却并没有与你达成这样的默契,他就那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你眼前,让你手足无措,让你除了呆呆地看着以外什么都不知道了。
太突然了,毫无防备。
还是和初见时一样美好,好像没怎么变过。眼前的那个人穿着白色T恤和白色球鞋,白得耀眼,笑起来像太阳的光辉一样灿烂,眼睛弯弯的让人觉得无限温柔。
在装修得古色古香的网吧的木制大门口,在布满爬山虎的墙壁旁,阮潇临随意地斜倚在门框上,正与一个满头红发的少年在聊些什么,随后两人一起离开,向二中的方向走去,消失在转角,消失在陈灯恋恋不舍的目光里。
陈灯一直没有回过神来,就看着那个已见不到阮潇临的转角。褚青青伸手在她的眼前晃了几下,说:“喂,已经不见了。”
陈灯眨眨眼、转过头来,问褚青青:“怎么会遇到他呢?我没想过真的会遇到他?怎么办?我现在怎么办?”
褚青青说:“我怎么知道你要怎么办啊?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自己想清楚啊。”
陈灯又看着阮潇临离开的方向呆立半晌,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懵了,真的懵了。那么想见他,可是真的见到了却不知该怎么办了。
随后,她冷静地说:“算了,也许这一面之后也不会再见了。我们先去吃饭吧。”
褚青青问:“你确定?你现在不追上去,以后想见可难了。”
陈灯刚开始有点犹豫地点点头,然后又很确定地说:“不怕,我相信我们之间是有缘分的,所以我不着急。”
褚青青说:“好吧,你决定就好。我们走吧。”
她们来到七星公园的一个小摊吃凉面,陈灯还在回想着刚才的场景,心不在焉,面都快塞到鼻孔里了。褚青青没有打扰她的思绪,就任由她发呆、任由她去想。她们吃好,打算离开的时候,陈灯不经意抬起眼睛,看到在湖对面的凉亭里一簇鲜艳的红色头发和一件纯白的T恤。
因为距离稍远,看不太清楚人,可她确定,那纯白的T恤就是阮潇临。
他们又回来了。
她又看到他了。
她本打算对刚刚的见面不予理会的,可再一次见到却让她的思潮无法平静了。
她走到湖边,扶着白色栏杆,遥遥看着凉亭里的白色。
褚青青问:“要不要过去找他?”
陈灯认真思索,最终还是缓缓摇头,说:“不去……不去了吧,但我想再看看他。”
褚青青没有说话,就站在旁边陪着陈灯。
又站了许久,直到对面的红头发和白T恤再次离开。
他们走后,陈灯怅然若失,说:“对不起,青青。我突然觉得没有兴致了,我想回去了。”
褚青青明白,问她:“那你要回自己宿舍、还是去我宿舍?”
陈灯说:“回我宿舍吧。以后再来找你。”
褚青青说:“好吧。你慢慢回去,注意安全啊。”
陈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俩人挥手告别,各自转身。
陈灯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思绪万千。
她为她和阮潇临的相见预定了时间,可是阮潇临怎么就这样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呢?打乱了她的节奏。
初二那年,那一场全身心投入的暗恋,后果当然很严重。因为无心学习,到了期末考试,曾经是全校第一名的她,竟连最基础的四个象限都分不清楚、也分不清什么是平方差公式、什么是完全平方公式。别人不相信,觉得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在她身上?觉得她在说谎。可是,那的确是事实。她还记得那个傍晚,因她成绩下降厉害,班主任打电话给她爸爸,她爸爸便立刻赶到学校。一个四十多岁的成年人站在操场上、站在昏暗的天光里听训。她记得爸爸看向她时脸上失望的神情。当爸爸沉默了很多天都不开口跟她说话时,她觉得羞愧。
她记起在某堂语文课上,她成绩好时很喜欢她的老师让她站起来背诵《伤仲永》,她背不好,老师说:“陈灯,你现在就是这个方仲永了,泯然众人矣,可悲、可叹”。
她想起期末考结束后,英语老师到处夸耀她的侄女考了全校第一。而陈灯,降到了全校第十七,曾经。第一的名次是属于她的,没有人能觊觎,他们都没有那样的能力。
……
因这一切的后果,于是,她下定决定要收心学习,下定决心待她二十五岁那年再见阮潇临。
可是,她回想起今天看到阮潇临的情形。
如果今天阮潇临只出现在她眼前一次,就一次,那她还能克制住自己,继续期待以后。但他刚刚已经出现在她眼前两次了,她的内心便无法再平静。
她要无视今天发生的事情么?她做得到么?
她想起冯萱跟她说的那件让她无比心疼的事;想起她做过的那个有关阮潇临的梦,一切好像都对应上了——梦里的阮潇临在崎岖小路摔倒、受伤或许就对应那次事故;陈灯去扶起他、扶他走上平坦的大路对应的应该是陈灯陪伴在他身边,陪他走出阴霾。
陈灯已经知道,丁灵其实不喜欢阮潇临,她上高中之后就和其他男孩谈恋爱了;她和丁灵同在一中,她看到过那个男孩雨夜里打伞送她回宿舍。所以,阮潇临遭遇那次事故之后没有得到他喜欢的女孩的陪伴。
陈灯也知道,中考后,阮潇临和他的好朋友们各自分到了不同的学校。他在高中没有结交新的好友,经常独来独往,偶尔与人同行,不再像初中时每次出行都是三人行。所以,他也没有得到朋友的陪伴。
那么,这次她见到他,或许正是上天的安排吗?是不是此时此刻的他正好需要她?是不是她应该在这个时候去“搀扶”他、陪伴他、抚慰他的创伤?
如果这是上天赐予的机缘,那她不珍惜这一次,是不是就不会有下一次了?
……
她想起网吧门口的阮潇临,虽对着那个红头发的人灿烂地笑,可他的头发有点长又有点凌乱,可想而知,他过得并不太好。跟那个红头发的人……学生期间染那么红、那么鲜艳的头发,应该是那种不听话的‘坏学生’吧……阮潇临跟坏学生在一起,是不是因为被那次残酷的事故重击,于是伤心、堕落、沉沦?
陈灯盯着天花板发了很久、很久的呆。林念回宿舍看到她时,惊讶地问:“怎么回来那么早?我还以为你晚上才回来呢。”
陈灯说:“遇到了一些事情。”
林念问:“什么事啊?跟褚青青吵架啦?”
陈灯说:“没有。”
林念问:“那是怎么啦?”
陈灯说:“林念,我见到阮潇临了。”
林念顿时睁大眼睛,惊喜地说:“什么?!你终于见到他了!太好了!可是……为什么你看起来却不高兴?”
陈灯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一脸苦恼地,把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跟陈念说了。当然,有关阮潇临身上曾经发生的事情,她不会说,对谁都不会说,哪怕是对褚青青,她也从未说过。
末了,陈灯真诚发问:“林念,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再去找他?我不想以后后悔,我也舍不得把这次见面就当做一次偶然。可是我又决定了再不能让爸妈失望。唉,怎么办呀?怎么会有这么苦恼的事情?”
林念说:“陈灯,如果我是你,我就不考虑这么多。为什么你非要等到以后呢?阮潇临都已经站在你面前了,你还要等以后。以后会怎么样,你知道吗?现在要是不把握机会,后悔的时候可买不到后悔药。至于你爸妈,我觉得你就吃一堑长一智吧,不要再那么痴迷,好好学习就行了。”
陈灯又歪头想了小半天,然后终于下定了决心,说:“对,林念,你说得对,我应该去找他。我不想后悔,我现在就去。”
陈灯当时没用手机,所以借林念的手机给褚青青打电话,问:“青青,你在哪?我要过来找你。”
“啊?”褚青青说:“你不是刚回去吗,怎么又要来?”
陈灯说:“今天,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找到阮潇临,我不能错过这次机会。你陪我一起找他。”
找是找了,可没找到。
机会稍纵即逝就是这样吧——整个二中校园、校园周边能找的角落都找过,也怀着忐忑的心情第一次踏进那个装修得古色古香的网吧,七星公园也绕了一圈,可是,找不见阮潇临了。
要找一个失落掉的人哪那么容易呢。
时间已是傍晚,陈灯不得不放弃寻找。说什么以后呢,她现在就很后悔。
不懂得适时抓住机会的人活该后悔。
她脸上落满了沮丧。
褚青青安慰她说:“来日方长,以后总能见到的。”
陈灯也点点头,说:“嗯。找不到就不找了吧。以后我肯定会努力找到他的。现在我陪你去溜冰吧,你都陪我一天了。”
陈灯给褚青青打电话时,褚青青已经跟几个同班同学约好一起去七星公园的露天溜冰场溜冰。听到陈灯要回来,她便不去了,陪陈灯找阮潇临找了一下个午,一句怨言都没有。陈灯心里很感激、很感动。
褚青青听陈灯这么说,高兴雀跃,说:“哇!太好啦!陈灯,你最好了,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
陈灯说:“明明是你对我最好!”
褚青青说:“我就想对你好!”
陈灯说:“我也想对你好!”
两人不知肉麻地好来好去了好半天。
然后,她们来到了溜冰场。在这里,陈灯再次遇到阮潇临。这一次,她没有犹豫,她勇敢地穿过人群,站在了他面前。
看吧,上天就是要安排他们在这一天相遇。
这天晚上,陈灯带着要守护阮潇临的秘密来到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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