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永世都不能忘记的一夜。
他与他阿耶自举事反李以来,宰割天下、括清宇内。
西北军纵横阖闾,拱手而取潼关天险;赭羯人以逸待劳,连胡而诸州节度使拜服。
李梁皇帝弃京畿而逃命,犹如丧家之犬,再不敢北顾而望长安。
石堡城那场艰难险阻的战役,与他们拓跋家自此登临宇内、子孙皇帝万世之业的悠悠光辉而比,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萤火。
他想,很快李簪月便会用她红香软玉的身体抚平他这九年行军生涯的痛楚;用她那双盈盈的桃花眼和樱桃唇去换取未来储君的宽恕和留恋。
他压着李簪月来到了公主府,他们西北军军纪森严,未取一厘,长乐公主府却被流窜的百姓洗劫一空,除了大件物品,整个长乐公主府空空如也。
他看了看日子,五月十五,诸事皆宜,宜祭祀订盟,宜纳采嫁娶,宜乔迁新居。
他和李簪月二拜天地,二结连理,不用办得太隆重。
念催妆却扇诗、新人共食同牢肉、青庐前饮合卺酒。
洞房花烛之时,他看着李簪月哭得泪眼婆娑的小脸,美人在侧,他竟还有心思等她沐浴更衣,自己当真是温柔至极。
那一夜当真是风吹桃花、雨打樱桃,帐幔中春光无限直天明仍未消歇,一片残红,桃花零落一地,樱桃采撷一空。
翌日,他看着李簪月身上明明满是指印和红痕,像个被抽干了所有惊起的小狗一般有气无力地起身跪在他身侧为他系着衣带,自己当真是畜生得不能再畜生了。
他本打算冷她些时日,也让这天边的月亮尝尝在泥沼中挣扎的苦涩。
可待他安顿好虎虎的次日,她却了无牵挂、心存死志,以头撞柱、自裁殉国。
人虽捡回了一条命,却久久昏迷不醒,口中只喃喃着谢修齐的姓名。
众医师皆束手无策,只一人提及,“既然公主她对那姓谢的念念不忘,以他的长相声音为饵刺激,兴许还有回天之力。”
……
此时此刻,元昼轻柔得摸着虎虎的小脸,虽然这个小孩实在是没有一丝良心的小孩,她母亲也是个怎么捂都捂不热的冰块儿,但这毕竟是他的孩子,是他与李簪月在你侬我侬时怀上的宝儿。
他简直不敢想,若是当初月娘没有偷偷摸摸跑回封地生下这个孩子,而是将这个孩子养在李梁宗室当中;
若是老皇帝趁此以孩儿性命相挟,他与他阿耶此番攻城,恐怕就不会如此顺利了。
真乃时也运也。
正当他为这几月以来的变故怅惘之时,忽而掌中一阵刺痛,这白眼狼居然趁着他不察,狠狠地咬上了他的手心!
元昼另一只手已然攀上了虎虎的脖颈儿,他只需轻轻一掐就能让这白眼狼松嘴,但他思衬了片刻,还是将手给放下了。
他愿意咬那就咬吧!就当是他这些年在外打仗欠他们母子俩的!
虎虎咬了好久,见这人连呼痛都不呼痛,反倒是将他的牙给硌着了,他才松了嘴。
元昼睨了风起一眼,“他既然醒了,就将灯点上。”
虎虎被那牛角风灯的光一闪,忍不住眯了眯眼睛,他小声啜泣道,“你们这些贼人究竟要做什么,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见我娘!”
元昼看着自己虎口上的两个小牙印,上面还沾着虎虎的口水,他赶紧拉过虎虎的衣角将自己的手擦拭得一干二净。
虽然是这小孩与他血脉相连,但他这辈子都只能接受李簪月一人的口水粘到他身上。
“饿了,想吃东西?”
虎虎摇摇头,“我不吃,夫子说了,不能嗟来之食!”
风起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他都吃嗟来之食快两个月了还不吃嗟来之食。
元昼擦手擦得更加仔细了,“哦,那就是跟小狗一样磨牙了。”
“你才是小狗,你凭什么说我是小狗!”
风起再一次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小殿下,我们殿下是狗的话,那你就是狗爹生的。”
虎虎捂住了自己的小嘴,狠狠地瞪着元昼。
元昼还是觉得自己这手没擦干净,他唤云涌去打些水来,他看着虎虎道,“你这些日子可有长出些我们西北军的血性,明明才桌子高的小人儿,别老是跟那些酸儒似的,动不动只会骂蛮夷逆贼。”
虎虎垂下脑袋,玩着自己的手指,他沉默了良久,这才一顿一顿地开口道,“风起和那些赭羯都对我很好……我不该那么说你们的……”
元昼端着那盆水也不急着洗手,“来,小虎崽子,学你阿娘平时多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的长相,你是不是胡人,你是不是蛮夷,你是不是关外野种?”
水盆将虎虎的小脸照了个真切,他常年随他阿娘在封地生活,他阿娘从未在明面上承认过他这个孩子,那些宫人们却都心照不宣地未曾告诉过他他的身世。
可是他渐渐大了,他也知道自己长得和学堂里其他汉人同窗长得实在不同。
虎虎将自己缩成一团窝在那宣州红线毯上,不去看那水盆中和元昼七八分相似的脸。
“怪不得,怪不得他们总是在背后偷偷唤我杂种类,原来你才是我那他们一直不肯告诉我的阿爷。”虎虎的泪水长淌,将红线毯上的丝绒羽线都濡湿了个透。
元昼轻轻拍着那小孩儿因为痛哭而起伏的背,“我小时候也常常被叫杂种,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元昼永远会记得那段在国子监中念书的时光,
他起初连汉话都说不清楚,每次夫子喊他诵书,总会有人私下模仿他的口音;
明明他的阿娘仆人将他收拾得干净整洁,却会被人指着鼻子说身上有畜生的味道;
中秋赏蟹宴,会因他用不来蟹八件而抱着螃蟹啃,而被人笑话是关外乡巴佬。
他总是以为李簪月是不同的,可她也会与旁人议论自己迥异于汉人的长相、离奇而寒微的身世,甚至说到尽兴时会掩嘴偷笑。
他习惯性地用记忆为李簪月粉饰太平,他以为他为她蒙上一层雪白的纱幔,她就可以成为拯救自己出泥沼的月亮。
虎虎抽泣道,“你莫要劝我,我夫子说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要我坦然面对旁人的毁过,可是我心中这道坎儿……”
“根本就过不去是不是,”元昼明明是在哄小孩,背却崩得比谁都紧,还泛着一层薄怒,“幸好这些笑话过我的人,要么被我杀了,要么正在被我杀的路上。”
“什么万户侯,什么千金爵,什么清流门第,什么百年世家,”元昼说得好似去庖厨中切菜一样容易,“都是我们剑下的亡魂罢了。”
“虎虎,什么求诸己,什么求诸人,我只求诸我□□马和手中剑,”元昼用自以为很温柔实则颇大的气力将虎虎脸上的泪花拭去,“谁欺负过你,你就提着剑去将他给杀了,这才是我的好儿子!”
虎虎被他吓得连一根汗毛都不敢动,他紧紧得攥住他阿娘留给他的那枚玉佩,终究还是“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元昼刚想似哄李簪月似得哄哄虎虎,可他一靠近,虎虎就哭得越发撕心裂肺了。
元昼无奈之下,只好摊着手走出营帐,谁知他刚踏出去,虎虎的哭声就停了。
风起抱着陌刀默默出现在他的身后,“殿下,你很恨公主和她的孩子吗?”
在元昼慑人的目光中,风起吞吞吐吐道,“不然殿下干嘛大半夜将小殿下吵起来,还将他给吓哭?”
“是孤恨她,孤最恨他们母子俩了。”
元昼着风起道,“孤冒着被指摘的风险也要认下和前朝公主生的孩子,是因为孤实在太恨了,孤要通过让他被冠上乱臣贼子血脉的方式报复;
孤弱水三千孤只取李簪月一瓢饮,是因为孤实在太恨了,孤要生生世世将李簪月绑到孤的身边折磨,直到将李簪月从前欺辱我的仇全都一一讨回来。”
风起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他家殿下果不其然是兵家状元、三军统帅,如此地睚眦必报、如此地锱铢必较,这才是他赭羯汉子雁过拔毛、兽走留皮的军风啊!
元昼看着思绪万千的风起,“风起答应孤,你不要轻易思考问题,就算非要想,也千万别把答案显露在脸上。以你这脑子,除了李簪月,没有人能和你交流得了。”
1、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出自《论语卫灵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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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春光未消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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