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半斤反骨

铅灰色的天空凄迷阴森,咸腥海风裹着柴油味往毛孔里钻。

林程陪着燕序南验完最后一艘散货船,天色愈发阴沉,他从助理手中接过一柄墨绿色内衬的长柄雨伞,八根钢架“嘭”地一声结结实实撑开,整个伞面被骨架绷得紧实优雅。

港口的风逐渐呼啸起来,漆黑伞面的遮挡下,只隐隐看见男人唇间咬着一支没点燃的细长烟杆,他唇形很好看,下颌面精致凌厉,举手投足间带着长居上位的气场。

燕序南问:“又跟丢了?”

“是,”林程暗暗叹气,不敢再找什么托词,“在网吧跟丢的,老五亲眼看着他进去的,上个厕所的功夫就找不到人了。”

“网吧外没有其他部署?”

“……”

“看来是没有,觉得一个未成年的高中生用不着什么大阵仗是吧?结果一帮子人被一小屁孩耍得团团转。”

男人的声音始终带着一丝慵懒的玩味笑意,又细又长的手指接过烟熏竹节的伞杖,没了大伞的遮蔽,顷刻间,林程便暴露在夹杂着雨点的狂风中。

他却半点不觉得冷,面上一阵火辣辣的丢人。

——自从燕老太爷病重交代完这桩遗愿就驾鹤西去后,燕序南一边着手大刀阔斧地在集团内改革,一边抽出了十分之一的精力让手下的人去寻一个叫“裴今”的人。

裴今其人,差两个月十七岁,二流高中的三流货色。

有关他的资料很少,但背调出来一眼看过去全是缺点——校内偷窃逃学顶撞老师,校外斗殴□□不学无术,甚至还有装病骗钱的前科。

总之是个十分上不得台面的人。

要不是老太爷临了要咽气时拉着燕序南的手要他务必将故人遗孤接回家中好生照料到高考结束,燕序南根本不会对这种货色多看一眼。

他日理万机,这点小事就交给了秘书林程去办,料想找一个高中生应该不算难事,谁知道手下的人屡屡碰壁,老太爷头七都过了一个多月,遗愿进度条却还没点满三分之一。

燕序南给他老人家贡香时都要多说一句“您要算账就找燕思尔,他年轻,抗造。”

眼下把这几吨重的货交付完,燕序南总算腾出时间来亲自料理这桩事了。

“现在人在哪?”

林程立马看了眼老五发的定位:“老六的人留意着网吧和学校,老五在他家蹲守。”

片刻后,燕序南说:“去他家。”

一行人驶离港口,居于车队中间的是一辆迈巴赫62S,漆黑车身轻巧地碾过被浪拍打上岸的海水,暴雨如注,地面水坑的倒影渐渐远离了巨大的工厂和集装箱,霓虹亮起的时候水坑如镜面,映出一片密集低矮廉租房。

一只布鞋用力踩过,镜面如蛛网般裂开又聚拢。

裴今戴着卫衣宽大的兜帽,半张瘦窄的脸藏在阴影中,给他带路那混混吊儿郎当来到一扇门前,手插进裤腰中抠了抠,说:“就是这了,给钱。”

“在这等着。”裴今后退一步,蓄力抬腿,猛地将那扇可怜的木门踹出一个大洞,他从那洞里伸手进去,熟稔地拨开了插销。

门被打开的时候,床上的窦老二正提着他的老二哆哆嗦嗦地穿裤子。

确认没找错,裴今掏出一张红色钞票递给混混。

窦老二起初以为是高利贷的来催债,吓软了,定睛一看后更是破防:“**的兔崽子你怎么阴魂不散啊?”

裴今一摘帽子,露出张稚白漂亮的脸,M型唇,杏圆的眼尾微微上挑,一副占尽乖巧的脸蛋,开口却往往令人大跌眼镜:“我□□爹的烂口口,你个大傻口,有钱去嫖没钱还我是吧?不还钱你死了我都要把你拉出来鞭尸!”

他嗓音脆糯却泼辣,小小的筒子楼里登时伸出四五个脑袋看过来。

窦老二黑着脸就要来抓他,裴今噌一下亮出一柄折叠钢刀来:“老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钱或者命,你今天选一个拿出来。”

已经连续三天没休息的裴今,眼下青黑宛如厉鬼,那眼里的疯狂的神色和他那跳楼自杀的姐姐没什么两样,窦老二被盯得打了个哆嗦,咧开一嘴烂牙:“别、别,你先把刀收起来。我没说不给,但我也没多少……”

老赖的一贯伎俩,先躲后拖,实在拖不下去了还点小钱还演得像死了亲爹一样难受。

裴今没和窦老二废话,拿走了他钱包里所有的现金,又在屋内洗劫一番,窦老二阻拦不及,反被这不知轻重的小子划伤了手臂,最后愣是让他搜走了一根金表这才作罢。

窦老二心痛得连连拿手指他,裴今一挥手,若不是他闪得快,差点被削掉指头。

“现金一千二,金表算三千,还剩一万三千七百五十二,给你抹个零,”裴今笑着露出一口糯米白牙,模样简直乖得有些邪气了,“就算你一万三千七百六好啦,我下周来拿。”

有他妈这么抹零的吗?!窦老二气得说不出来话,手臂上伤口隐隐作痛,肯定已经见血了,这小子是个疯的,他一时瞠目,结结巴巴地说:“下周太、太赶了!”

裴今敛了笑,分明不是和他商量的口吻:“我姐现在躺在医院等着救命,为了钱我什么都能做出来,你信不信?”

少年没了刚才指着鼻子骂他的暴怒,却自带一股疯劲儿。

窦老二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时屋内乱得像被炮轰过,少年早已不见踪影。

裴今把钱和表揣在书包的夹层中,戴好帽子,往嘴里放了颗糖,这才谨慎地顺着屋檐阴影处往前走。他在廉租房杂乱的电线中穿行,像一缕单薄游魂,边走边留意身后是否还有人跟踪。

星期一,刚要完账出来,裴今就察觉到自己被两个人盯上了,他以为对方想黑吃黑,转了个角率先下手,没想到那两个穿得像健身教练转行去卖保险的人似乎不太敢还手的样子,只想抓他,力气奇大。

裴今双拳难敌四手,只好示弱,任对方拎小鸡似的拎着自己,小嘴一瘪可怜巴巴地说:“大哥,你们这是干啥呀,我都活不了多久了,你行行好,去抢别人呗?”

大概是他说得实在情真意切,两个大块头对视了一眼,犹疑片刻将他放下去,裴今刚落地便跳起来一人一断子绝孙脚,拎起书包钻进一条窄巷就溜了。

之后两天,裴今总感觉背后有人,好不容易今天在网吧才把人甩掉。

是以回家这段路他刻意绕了一段,确保没什么异样,这才拐到一片杂乱棚区。

掏出钥匙开门前,裴今下意识看了眼门框——今早新结的蜘蛛网,现下已断成两半。

裴今动作一顿,大概是某种动物趋避大型野兽的本能作祟,他感到强烈的不安和想要逃跑的**。

但一想到房间里还放着近两万的现金……裴今暗暗咬牙,推门而入。

这一片都是经由棚户区改造的房子,格局小而简单。

裴今闭着眼都能还原出房间的样子——进门左手是水池和电磁炉,靠窗的地方摆了张书桌和瘸了腿的凳子,单人床面朝整间房唯一能照到太阳的地方。

只是现在夜深了,浓墨般的夜幕吞没了孤伶伶的月亮,只剩一点月光顺着那窗户倾泻下来,给坐那儿的男人身上洒下一片没有温度的银色。

Cling,Cling。

是他手里黑银配色的打火机开合时发出的声响,清脆干净,仿佛死神镰刀上一闪而过的银光。

裴今屏息,顺着那只手看过去。

男人靠着椅背游刃有余地转动手指,打火机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间灵活地翻飞,然后稳稳地停住,擦亮,往前递了下,照亮这一隅癯静幽暗。

“终于回来了,太贪玩可不是好习惯。”

幽蓝漂亮的火焰在裴今面前炸开,他适应了一会儿,警惕地退后了一步:“你是谁?”

“燕序南。”男人用磁性的声音耐心地回答他,“按辈分来说,你该喊我一声小叔叔。”

“我家人都死光了,我没什么叔叔。”裴今皱眉瞪这个不请自来的闯入者,握着刀柄的手心微微发汗。

燕序南没有在意他言语上的冒犯,而是站起身来,宣判似的说:“没关系,以后就有了。”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后,裴今才发觉男人很高,以至于他看向对方时需要仰视——男人穿了件暗红色衬衫,带着刺绣复古的剪裁,领口解开三颗扣子露出恰到好处的锁骨和胸中缝,从体型上来讲,自己也没有任何胜算。

他的气场太强大,让裴今不得不微微后退一步,戒备地想:这是什么新型的杀猪盘吗?听说城中村最近是出现了很多以寻亲为由拐人南下的贩子,可他一穷二白还有什么能骗的?

细思极恐,裴今不由捂住了自己的腰子。

那是一颗还年轻的,姑且算是健康的十七岁腰子。

裴今极轻地咽了下口水,脚步后撤,猛地从身后的书桌上摸出砖块似的牛津词典朝男人扔过去,转身便跑!

在跑路这件事上,裴今敢说自己经验丰富。

然而今夜是他第一次滑铁卢,夺路而逃没两步就砰地撞在了一具肉墙上,被弹得摔倒在地,随即那肉墙轻而易举地反绞住裴今的双手,开口道:“燕董,抓到了。”

那本牛津词典由于臂力问题,堪堪落在燕序南的皮鞋前,他扫了眼,跨过去,慢条斯理地走到少年面前,单膝蹲下。

屋外漫漶的路灯给这张脸打上了生动的侧光,使他脸上的线条格外清晰,眉弓至鼻骨的转折优越立体,英俊得像港星,深眼窝里那双浅琥珀色的瞳孔甚至带点轻微的混血感。

裴今回过神来,被钳制的不爽让他骂道:“艹,你们大欺小!”

“牙尖嘴利。”燕序南垂眸,颇有兴趣地看他惨白着脸奋力挣扎。

或许是察觉到彼此之间的实力差距,裴今忍气换了副面孔,吞了骂声,咬住下唇顺便红了眼眶,急急为自己辩解:“我抽烟喝酒还有性病,器官一点用都没有的!你们抓我简直是亏大了,真的,你放了我吧,我包里有钱,你要多少?”

他生得白,乌黑眼睫轻轻一扇,像雏鸟的嫩羽,实在有张过分漂亮的脸蛋。

大概是知道如何利用皮相来使人降低警惕,在林程传来的视频中,燕序南看见他就是这样仰着一张素白但好看的面孔,天生自然卷的头发翘着几戳呆毛,双手合十可怜地示弱,在敌人松懈之际,又瞬间翻脸跑路。

手段简直是……廉价且不伦不类的。

裴今胡话张嘴就来,燕序南实在懒得同他磨下去,不怎么怜惜地一手捏住他下颌,迫使他张开了嘴。

男人的手掌大,指根带茧,一只手就将裴今的脸颊捏得酸痛,他感觉自己脸颊两边的肉都挤到了一起,像一条被鱼钩甩上岸后竭力张着嘴呼吸的鱼。

裴今嘴里还含着一颗化来只剩薄薄一片的西柚硬糖,粉红色透明的糖片贴在他舌面,此刻男人的动作迫使他将整个艳红的口腔全都袒露无疑。

裴今想骂人,但根本说不来话,两眼愤愤带了点水光地瞪着男人。

燕序南一手钳制着他的下颌,带了点羞辱意味地左右摆弄,才缓缓道:“之后会有人给你解释,现在能听话吗?”

小孩儿看似乖巧地点点头,燕序南微微松了点手劲。

裴今得了可以说话的余地,却一言不发地呲着牙朝男人的手咬下,只是还没来得及合拢牙齿,后颈传一阵刺激的酸痛。

晕过去之前,裴今依稀看见男人站起身,从笔挺的西装裤里摸出手帕,一根根擦拭修长手指,接着不带什么情绪地评价他一句——

“两颗蛀牙,半斤反骨,满嘴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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