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下不为例

裴今不情不愿地靠过去,却不敢凑他太近。

“拇指抵住表带内侧的暗扣,勾开就行了。”燕序南换了手拿刀,带表的那只手递到他面前。裴今低头用解数学大题般的劲头与手表做斗争,毕竟这八角形表圈和蓝宝石透底具都彰显着它非凡的身价。

“哪儿有暗扣呀?真是麻烦……”他嘟嘟嚷嚷地摸索,洗完澡后的冰凉手指偶尔触到燕序南腕侧的静脉,让燕序南不由垂眼睨他。

裴今半夜被叫醒,其实已经很累了,手上越发毛躁地抠他的表,同时他隐约闻到男人身上那种苦橙叶古龙水的香味,让他不由抿了下唇,想赶紧远离,苍白的肤色因着急而微微浮出一点燥红。

燕序南盯着他泛粉的脸颊,不知为何想起的是林程说他身体不舒服问是否要抽调医生过来,但现在看,除了脸上实在没什么血色,似乎精神也还可以的样子。

小心机倒是蛮多的,装病骗人确实有一手。

燕序南收回被他抠出指甲印的手腕,不耐地擦干左手,随即食指灵巧地勾开暗扣,整条表带如蛇蜕般滑下堆叠在胡桃木刀架旁,失去束缚的皮肤上留下两道极淡的平行红痕。

“笨手笨脚。”燕序南如是评价道,并拿起一旁的手巾擦了擦裴今碰过的地方,好像被他这种人触碰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似的。

裴今张了张嘴,两个黑眼睛瞪着他,随即翻了个惊天动地的大白眼。

装什么啊,切!

不多时,两份色泽诱人的龙虾意面摆在裴今面前。

他刚准备动筷,燕序南又道:“去洗手。”

“我已经洗过澡了!”

燕序南下颌微抬,根本不把他的反抗放在眼里:“摸过了表,再洗一遍。”

裴今深吸一口气,跳下高脚凳去水槽洗过手又坐回去,燕序南看了眼他故意没擦干还在滴水的手指,薄唇微动,还没开口,裴今立刻动作很迅速地抓起筷子挑了一口面塞进嘴里,直塞得鼓鼓囊囊地挑眉看他。

出乎意料的,燕序南那双浅茶色的眼睛染上一丝笑意,虽然仅是唇角扬起克制的弧度,但还是让裴今看得呆了一瞬。

什么意思?

片刻后,裴今迟钝地反应过来——他故意的,无语!

但龙虾意面确实很好吃,所以让裴今没空腾出嘴巴来反击。

待填饱肚子,裴今一抹嘴立刻开始发难:“赶紧放我出去,否则我就报警说你们囚禁!”或许是为了给这句话增加可信的筹码,他颇为得意地一抬下巴,“我姐夫可是警察。”

燕序南面前那份只吃了不到一半,他食指轻轻夹着一支烟,抖了抖烟灰,对他的威胁无动于衷:“我以为在吃完这样的食物后你至少应该说声谢谢。”

裴今道:“我说——”

个屁。

迫于燕序南那如有实质的压迫感,他吞掉了两个字,咕咕叨叨地小声骂了句什么。

燕序南姿态闲散地靠在半张椅背上,衬衫下露出隐隐的肌肉轮廓,目光在裴今撅起的红嘴唇上停留片刻,才道:“林程应该已经告诉你了。在你成年之前,我暂时是你的监护人,将负担你在学业和生活上的一切开销,直到你高考结束。”

他顿了顿,说了些林程不知道的事:“你爷爷裴蕴清和我家老头子是昔日战友,在退伍前是互相档过子弹的关系。裴蕴清身故,律师执行遗嘱时才按其要求委托到老爷子这边来。”

燕序南没有说的是,他在调查裴今时发现裴今的身世很有意思。

裴今是个遗腹子,还未出世,父亲便于机难中身亡,裴蕴清因长子早逝本来悲痛欲绝,一个月后儿媳顾霜却传出怀有身孕的消息,似是老天不忍才俊英年早逝,为裴家留了后。

所以一开始,裴今的到来对满布阴霾的裴家来说是个好消息。

可渐渐的,不知怎么回事,便有传言说顾霜的肚子迟迟不见涨,加之裴今出生后说是足月,却瘦瘦小小一副早产相……明里暗里的,就有人说他不是裴家的种。

谣言喧嚣,顾霜未等坐足月子,便执意带着裴今离开裴家,可能是实在寒了心,顾霜带着小孩多处辗转只为避开裴家耳目,用了不少手段隐匿关于裴今的消息,直到她身体每况愈下,才定居于云港,最后病逝于此。

但以上种种,裴今本人似乎都知之甚少,他对裴蕴清基本没什么印象,甚至没有出席他的葬礼,听到这个便宜爷爷给自己找了个金靠山的第一反应就是问林程要钱。

燕序南对别人的家事并无兴趣,但老太爷的遗愿他必须要完成。

“所以你不用有什么包袱,养你一个,燕家还是养得起的。我还有个弟弟叫燕思尔,和你同龄,在燕家生活,你拥有的资源不会比他差太多。”燕序南说,“唯一的条件就是,你要在燕宅住到年满十八岁。”

简直是慷慨到不可思议的交换条件,裴今似乎没有可以拒绝的理由。

但裴今听完,像是思索又像是挑衅的微微歪着头看他,说:“啊……要是我不愿意呢。”

燕序南盯着他缓缓吐了口烟,片刻后温和地笑了,那笑半掩在缭缭的烟雾中,看起来俊美非凡像游历人间的阎罗厉鬼。

按辈分,燕序南确是他长辈,但这个男人身上半点没有长辈的温情,和他单独相处时,他身上那种俯视的、漫不经心的姿态更容易让人感到被野兽紧盯的侵略性,像一头盘踞在巢穴中懒散但健壮的恶龙。

燕序南开口,却出乎意料地好说话:“既然不愿意,你现在就可以离开,大门在那边。”

反倒让裴今一愣,不确定道:“哈?”他微微张着嘴,像一只呆头鹅,“真的?”

“我从不说假话。”燕序南看了眼时间,今天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他将烟灭掉站起身来,“想走的话让方姨给你开门。”

裴今打量着他,不相信似的说:“这么容易吗,你那秘书关了我两天,还不给我吃饭。”

燕序南说:“那是他太粗鲁了。”

裴今心说你让那个络腮胡来卸我手脚的时候也没见得特别优雅吧?

“想好了你就自便吧,我向来不是很喜欢强求。”燕序南经过他身边时停住,又道,“只要你考虑清楚了。”

燕序南进了电梯,一旁的佣人替他刷卡上了顶楼。

电梯门缓缓合拢,裴今有些搞不懂了,但看燕序南好像真没有让人阻止的意思,便一步步穿过下沉式客厅,摸索到紧闭的大门前。

咔哒一声响,沉重的大门沿滑轨向两边折去,裴今有些紧张地回望,空荡荡的客厅和漆黑的楼层,就好像聊斋里专吃书生的兰若寺,让他这个高中生也很是有些害怕。

待门完全打开,裴今在外面的一个纸箱中找到了自己的书包和手机,什么东西都没少,他拿起来,头也不回地跑出这栋庞然大物。

离开前,他最后一次回头看,只见这一个模糊的高挑人影站在五楼的巨大落地窗前,近乎冷漠地垂眼看过来,那视线如有实质,让裴今恍惚感到绞杀般的窒息。

公馆外是一条近五公里的盘山公路,两旁杉林笔直地站着。

天将亮未亮,裴今一口气跑出了那雕花铸铁大门才渐渐慢下步子调整呼吸,他不能剧烈运动,先天畸形残缺的心脏随着年龄的增长又引发了肺病,动过一次手术,能活到现在不容易,也随时都还有再发病的可能,裴今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也比任何人都悲观。

喘了两口气,裴今抱紧胳膊一直走到山脚,才哆哆嗦嗦地打到一辆刚好从郊外返程的出租。

“去、去爱康医疗中心。”裴今坐上车,冻得说不清楚一句完整的话。

那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迟疑道:“小朋友,你没事吧?”

裴今抬起头,一双大眼睛镶在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恐怕他现在开口说自己死了三天刚爬出来都有人信:“没事,师傅你开快点。”

由于总是生这样那样的病,裴今经常住院,他对医院并不陌生,熟稔地和早上交班的护士打过招呼后,他来重症监护室的门外,现在还不到探视时间,只好在走廊外的长椅上坐下。

裴今问护士借了个充电宝,手机一开机就看到十几条未接来电,均来自冯时。

他回拨,那边似乎愣了下,随即激动地大喊:“小狸?是你吗?你这两天去哪了!”

「小狸」是第一次发病后林秋月给他取的小名,说是因为狸花猫有九条命,希望裴今也能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冯时听到林秋月常这么喊裴今,便也跟着叫起他的小名来。

“小冯哥我没事,”裴今摸了摸鼻子,小声道,“我现在在医院呢,你别着急。”

冯时那边传来引擎启动的声音:“你在那待着别动,我去找你。”

冯时就是裴今所说的“警察姐夫”,虽然这句话多少有些水份,但傻子都看得出来,三天两头就带着小蛋糕往棚户区跑的冯时绝对暗恋表姐林秋月。

唉,只是姐姐现在重伤昏迷,冯时这个笨蛋还没来及告白呢……裴今盯着冯时那张焦急的脸,忍不住替他叹口气。

“小狸,小狸?”冯时双手抓住裴今的肩膀晃了晃,“你听到没有?”

裴今忙道:“嗯嗯好。”

冯时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我是说,秋月手机上的数据已经复原了一部分,我初步查看了一遍——怀疑她不是自杀。”

在裴今缓缓瞪大的双眼中,冯时言简意赅地将他的推测说出来。

恢复的数据是一组聊天记录,从时间跨度来看,有一个名叫纪勤之的男人从去年开始就对林秋月展开攻势猛烈的追求。林秋月独自经营服装代工厂,难免因生意往来接触一些合作伙伴,她年轻能干,长得还不错,在一次服装博览会上偶遇纪勤之,之后对方便频繁发出邀约,林秋月偶有回应,却一直没有挑破那层关系。

两人最后一次联系是在林秋月坠楼前一个月,她明确拒绝了对方,后来便在服装加工厂出了事,但警察早已核查过,林秋月坠楼那天,他有不在场证明。

“纪勤之身份特殊,他现在任云港市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党组书记、主任,老城区那片拆迁都经由他手,是个滑不溜手的人物……唉,总之现在我只是初步怀疑,但拿不出证据。”冯时说着心疼地摸了摸他瘦得不剩多少肉的脸,“现在这个案子在我手里,只要一天不查清楚,就不会结案的,你放心。”

裴今的眼眶红得厉害,泪水兜在浅浅的眼睑处,他用力点了下头,那晶莹的泪珠就砸碎在医院的地板上:“谢谢小冯哥,我知道了。从一开始我就不相信姐会丢下我一个人。”似乎是为了增加信心,他握着拳又郑重地重复了一遍:“姐姐绝对,绝对不会让我一个人的。”

他暗暗把纪勤之的名字记在心里,加粗标红,再画上一排巨大的红色感叹号,吸了吸鼻子又问了冯时许多问题。

“好了小狸,你状态很差,先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好吗?”

冯时是知道他有心脏病的,他们刚住进棚户区时裴今有一次发病,救护车开不进曲折的巷子,是还在做协警的冯时骑着摩托车把小裴今背在身后带出来的。

裴今吃了两口他从食堂打包的小米粥,那层厚厚的米油腻得他干呕,又硬塞了几口,忍不住叹了口气——唉,果然由奢入俭难呢,才吃过龙虾的舌头怎么吞得下小米粥,呜呜,真是堕落了。

“我饱了,谢谢小冯哥。”裴今违心但礼貌,把那碗只受了点皮外伤的粥还给冯时。

冯时知道他挑食,浓眉微蹙,板起那张清秀的脸:“才吃多少?你就是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才会这么瘦。”

冯时还想再训他几句,但接了个出警的电话后只得几口干掉剩下的粥匆匆离开,临走交代了他一句:“住院费我先垫着,你赶紧回学校上课!”

裴今笑着冲他举起一只九十度折叠的手臂,雨刮器一样地挥手:“拜拜小冯哥。”

等看不见冯时了,他才缓缓放下手,叹了口气。

林秋月的事总算有点进度了,裴今背对着走廊盘腿坐在长椅上,额头轻轻地靠着冰凉的瓷砖,思绪繁杂又疲惫地闭上眼。

他这几天太累,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被护士叫醒的时候,心悸了好一阵才听清对方在说什么,望着对方张和的嘴唇,怀疑自己还没睡醒。

“什么意思?”裴今揉了揉眼,“什么叫你们医院没有条件继续治疗了?”

那护士说了一堆,大概是林秋月情况复杂,建议转院之类的,还说可以帮他联系公立医院,但裴今知道,林秋月受伤最重的是头部,而云港目前最权威的脑科专家就在爱康,怎么可能把她转到其他医院呢!

裴今不答应,一股脑将书包里的现金拿出来:“我们有钱!治得起!你等等我现在就去交,我、我马上去……”

护士一脸的为难,将他拉到角落小声说:“弟弟,你还是赶紧找医院吧,这也是我们院长的指示,最多让你们待完今晚,明天必须转院了。”

她的话好似隔着一层厚厚的穿不透的膜,裴今感觉所有声音和言语都离自己很遥远似的,要很费力才能理解她的意思。

裴今六神无主,只好打电话给冯时,但冯时在出警,手机肯定静音了。裴今握着手机站在走廊长椅上,望着惨白的墙壁的发呆,突然想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想起顾霜带着他刚搬到云港时,因身体羸弱所以比同龄人矮一大截,没有小朋友愿意带他玩,裴今只好把自己的玩具分享给他们,但那些小孩儿一点也不珍惜他的遥控小汽车,抢走后没多久就玩烂了,裴今出门才不到一个小时,就弄脏了干净的小衬衣,哭花了脸拿着破破烂烂的车轱辘抽泣着回家。母亲训斥他说他活该,让他靠着墙根罚站,他委屈得吧哒吧哒掉眼泪。

想起在顾霜去世后,裴家其实来了两拨人想带他走,他被保镖抱上车时吓坏了,哭得脸色发绀几近晕厥,保姆车却猛地急刹,是林秋月拦在车前,硬是把他抢了回去,赌咒发誓说自己一个人也能把他养得很好。

想起那天在学校接到冯时电话说林秋月意外坠楼,他狂奔过空无一人的操场,腿软得没出息地摔了一跤,云港的风吹得脸生疼,膝盖也摔破了,但他不敢停。

最后他莫名想到了顾霜带着他四处辗转生活时,对裴家避如蛇蝎的态度,又常常神经质地告诫他要他远离裴家,病到末期时,他偶尔会在母亲形容枯槁的脸上看到对他厌恶的神情。

裴今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心里无数种矛盾的情绪翻涌着——母亲无数次警告他不要和裴家扯上关系,却从来不说原因;如今林秋月躺在病床上生死不知,只要他稍微妥协就会好办很多……一直以来他拥有的东西就很少,少到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裴今觉得自己似乎考虑了很久,但实际上可能只有不到两分钟,就拨通了林程名片上的电话。

不过几秒便接通,那边没有开口,裴今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拙劣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唉,你说你们这是干嘛呢?我只是回家拿几件衣服,没有说不回去呀。”

“是吗,”燕序南的声音透过听筒,低沉但温和地说,“我怎么记得你似乎不太愿意接受我的条件。”

尽管隔着电话,但裴今却感觉他就在自己面前似的——噙着那双凌厉深邃的眼眸,淡淡扫过来,似乎带着一点对小辈宽容的笑意,但无论他口吻听上去有多么温柔,都有种强势直白的威严感,半是慵懒半是压迫,有着成熟男性难以忽视的气场。

裴今好一会儿才说,“只要我姐能继续治疗,我马上就回去,可以吗……小叔叔?”

他把那三个字咬得格外重,格外慢。

似乎有打火机擦响的声音,那边一言不发,压迫感如潮水般涌来令人窒息,让裴今的心脏一阵不规律地狂跳。

半晌,燕序南疏淡道:“虽然你并不具备坐上谈判桌的资格,但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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