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栗背上背着一箩筐刚拾来的柴，宽大的袖子挽得高高的。他的双手紧紧攥着略长的打满补丁的棉服下摆，用它兜着七八个用自制弹弓打下来的草果子。

他站在垫高的石头堆上四处张望着。

“阿桑，你在哪？阿嫲喊你回棚屋哩。”

李栗找不见人，扯着嗓子叫唤，他身量高骨架也大，但浑身上下没几两肉。

正值变声期的小伙子，嗓音没飘多远就坠下来了，像飞不起来的鸭子，沙哑难听得紧。

李栗只能跳下石头，边走边喊。

走到聚集地边边的河流附近时，他终于听到了回应。

“栗栗哥，我们在这儿！汪旺他们又欺负阿桑！”

猫娃子竭力呼救，软乎的声音棉花糖似的扯得老大，轻飘飘地扩散开来。

“你胡说！我才没有欺负小哑巴，是他太讨厌了！”

汪旺带着怒气的反驳也被风卷着一股脑灌进李栗耳朵里。

李栗顾不上好不容易弄来的草果子了，他把背篓一甩，衣服一撂就冲下了土坡坡。

几个毛孩子已经滚作一团了。

最小最瘦的阿桑被压在最底下，他满脸的泥巴，衣服也松松垮垮露着半个肩膀。

“哎哎哎，干什么呢？都给我滚下来！”

李栗把几个小罗汉掀翻，卡着阿桑的肩膀将人举起来反复查看。

阿桑面饼子似的被正面反面地来回翻动，他有些晕乎，但没有挣扎。

李栗见没人没事松了口气，将阿桑夹在胳肢窝下，再把同样是一脸泥的猫娃子反手一牵，顺着土坡三两下爬上去了。

“旺旺，要是再让我看见你带人欺负阿桑，我就告诉你阿哥，让他好好管管你。”

“还有常静和平安，一个也跑不了。”

李栗放下阿桑，居高临下气势汹汹地警告汪旺。

底下的汪旺瘪了瘪嘴，跺着脚在泥地里来回踩跳着泄愤，泥巴溅出去老远。

蹲在一边的常静和平安像斗败的公鸡，蔫头蔫脑的，连头发都耷拉了。

李栗把四散的果子全捡起来揣兜里，拉着两个小麦麦的手就往回走，边走边教育：

“下次不要去这么远的地方，就算龙台很安全也不能乱走。”

“猫娃子，我和你说的禁区你还记得吗？”李栗严肃发问。

猫娃子眼睛瞪的溜圆，一副很郑重的样子。他眼睛本来就占了脸的很大一部分，现在更像名副其实的猫崽子了。

“记得，是星星堆、垃圾乡和平原地。”

猫娃子边说边掰着手指头数。

李栗大手用力揉了揉他的头，满意地笑起来。

另一边灰头土脸的阿桑只是默默地发呆。他在刚刚挨欺负的时候都没有反应，现在更是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阿桑并不关心李栗和猫娃子的话题，也不在乎龙台的未来。

他甚至提不起一丝对未来生活的兴趣。

阿桑是在一个月前被李栗的阿嫲李银河捡回龙台的。

据李银河回忆，当时，她想回垃圾乡边缘，再翻翻有没有遗漏的可用资源，正好就看见小小一个阿桑坐在褪色发锈的白色铁盆里，一动不动的。

在刮脸的风中轻颤的叠得高高的垃圾山好像下一秒就要把他掩埋。

李银河犹豫了下，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冒险快速奔向格桑，捞起他转身就跑。

果然，没跑多远就听见一声刺耳的巨响。

不管是炸了还是被风吹塌了，反正就是垃圾乡又扩大了。

实际上，被李银河捡到的那天不仅是格桑第一天来龙台，也是他第一天进入这个世界。

以被他父亲客燕先生研发的尚未投入使用的三无系统强行绑架的形式。

在一声声系统的自说自话中。

［系统加载中……］

［系统加载进度95％］

［系统加载完毕，设定植入中］

［用户格桑设定：一名5岁的蓝星遗民（灵魂已回溯）］

［用户生存时限：365天］

［系统即将下线，期待与您再会］

如今距离那惊险的一天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但李银河常常和人提起那一天。

六十三岁的老婆子抱着个娃娃在垃圾山下健步如飞，这大约是李银河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英勇时刻。

“我救了个小麦麦，麦麦就是希望。”李银河唠叨着，手上给自己编麻花辫的动作也没停。

麦麦就是龙台人对小孩的称呼，寓意着小孩就是初生的小麦。

麦子是人类的希望，孩子更是。

龙台的人都笑李银河傻，捡什么不好，偏捡个孩子，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傻孩子。

连阿桑这个名字也是大人们通过他左手上戴着的银镯子得知的。

不如捡个破碗舀水，捡个烂果子裹腹。

这年头，人是最最最不实用的了。

李银河嘴上才不吃亏，中气十足地叫骂。

“你们一个个只知道拾垃圾的垃圾婆垃圾公晓得什么？你们生得出阿桑这么标志的麦麦吗？”

这倒是让人无法反驳了，像阿桑这样模样出挑的，别说现在了，就是大清洗前也难找出来几个呀。

挑剔归挑剔，龙台的叔伯婶娘对阿桑倒也算照顾，基本对他和龙台土生土长的麦麦一视同仁。

今天是旧历2043年的第360天。

旧历的新年即将来临。

今年的冬季是一个暖冬，在龙台扎根的人们都很欢喜。

燃料、食物、水源是生存条件急剧恶化下的蓝星最稀缺的资源。

也是这批旧人类延续生命的又一个希望。

-

猫娃子和李栗、阿桑在半道上分开了，他到家了。

“阿桑再见，栗栗哥再见，阿桑我明天再找你玩儿哦。”猫娃子用力挥手道别。

李栗弯下腰抓着阿桑的手挥舞了两下，替他和猫娃子说了再见。

两个人牵着手又继续往前走。

“阿桑，下次不要走太远了知道吗，哥找不着你会着急的，阿嫲也是。”

李栗说得很慢，一字一顿的，想让阿桑理解。

“旺旺那小子也真是欠揍了，总欺负你，明明第一次见面还盯着你掉哈喇子呢。”

“不行，我还是得找他哥去，浑小子再不收拾要翻天了。”

李栗自说自话着，他没有偏头看阿桑。

在日常生活中，李栗很少和阿桑有眼神交流，阿桑不会说话，但他的动作表明了他不喜欢那样。

要是谁用全神贯注的眼神盯着阿桑，他空洞的眼神不会有变化，但是大拇指会一直抠着食指。

是很不安的样子。

阿桑也习惯了李栗的话多，他轻轻摇了摇被李栗攥住的手，示意自己听见了。

当然，这并不是什么有意义的反馈，只是阿桑已经养成了习惯。

等两人到棚屋里时，李银河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她踮着脚，像敲瓜一样试探李栗的脑子熟了没熟。

“臭小子，让阿嫲等这么久，阿桑也是，一个个的见天往外跑，留我老婆子一个人可怜得很哟。”

李银河说着一把揪过阿桑要给他也来一个爆栗。

“我天嘞，弄这么脏，搞么子喽。”

李银河惊呼一声，三两下把阿桑扒了个精光，用只剩半拉的布满线头子的抹布沾了点水来回擦拭着阿桑。

最后李银河把阿桑往破毛毡里一卷安顿好了。

李栗偷笑着看阿桑发懵的呆样，被李银河揪着耳朵训。

“咿，都是你这个哥哥没做好榜样喏。”

李银河分配好了前天捡来的食物——两个被破开的装满浓稠的混合着嚼起来像奇亚籽一样的颗粒的不知名罐头，加上李栗弄回来的酸掉牙的草果子。

现在的蓝星土壤已经种不出人类的粮食了，不管什么种子，入了土它就活不成。

但自然的神奇依旧，大地母亲孕育出了许多奇怪的新生命。

虽然对人类来说，难吃难用难闻，但生命力却极其顽强。

在那一场核武齐出下的人类大清洗之后，只有华联拥有尚未被污染、毁灭的隐藏在大山深处的一小块土地。

旧人类的旧纪元由此依旧存续着。

“臭小子们，听好了”李银河收拾好破烂家伙什，端坐在地上板着脸。

“最近快到新年了，我知道现在环境好，你们总想出去看看，但是”李银河停顿了一下。

“绝对不要一个人离开聚集地，也绝对不要去禁区！”

龙台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庇护着这的人民。

但是禁区仍然不是人类能轻易探寻的。

平原地是被核武轰平的原先的人类大都市，平原地非常非常大，并且也是三个禁区中最危险的一个。

去了平原地的人都有去无回，那里是大人们耳提面命的真正意义上的禁区。

有着像童话一般的名字的星星堆也不是好招惹的。

星星堆承载着旧人类逃亡宇宙的诺亚方舟，不过，是坠毁版。

垃圾乡顾名思义当然就是垃圾堆啦。

但垃圾乡的垃圾也不一般，不仅有人类旧纪元的各种物品，还有许多老人们见也没见过的稀奇古怪的东西。

并且垃圾乡的垃圾随着时光的流逝越来越多，也越堆越高，所以大家也都确信天外来客是真实存在的。

不幸的是，这些天外来客好像把荒凉的蓝星当做了垃圾中转站，不定时不定点地投放着成山的垃圾。

谁知道什么时候什么莫名其妙的垃圾会像导弹一样击中龙台呢？

当然，现在的旧人类关注不了长远的未来，只能争夺眼前的朝夕。

在又一个看不到星星的夜晚，阿桑夹在李银河和李栗中间，呼吸平稳地闭着眼平躺。

在龙台的大人和麦麦们看来很平常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但反常的气候，为蓝星的旧人类暗暗敲响了丧钟。

只是，反复无常的大自然往往不会留给人太多的准备时间。

与此同时，遥远的另一端的星际野心家们已然注意到了这颗孤独运行的蓝色星球。

印有联盟标志的庞大星舰漂泊在无垠宇宙间，在一个又一个虫洞里不断穿梭跳跃着。

“日安，泽维尔少校。报告，无涯号检测到异族信号，信号来源在”

瑞安的声音迟疑了一瞬。

“在垃圾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