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倒春寒,紫禁城的积雪未消。
溪亭倚在暖阁的窗边,手中捧着年羹尧从四川送来的家书。信上墨迹淋漓地写着“定西将军印”四字,她却觉得这纸笺烫得灼手。窗外最后一片残雪从枯枝上坠落,在她心头激起阵阵寒意。
“主子,药快凉了。”云坠小心翼翼地端着安胎药进来,见她神色凝重,轻声劝慰,“二爷如今深受皇恩,正是光耀门楣的时候...”
“光耀门楣?”溪亭望着窗外枯枝上最后一片残雪,“你可知道,这定西将军印有多烫手?”她轻轻抚着七个月的身孕,如今看着兄长在军中的权势日渐显赫,不由得想到树大招风四字的分量。
是夜胤禛来时,见她正对着一局残棋出神。
“可是身子不适?”他执起她的手,眉头微蹙,“手这样凉。”
溪亭顺势倚进他怀中:“今日读二哥家书,想起他出征前曾说,但愿马革裹尸还...”
“胡说。”胤禛打断她,“你二哥深得皇阿玛信任,此番平定西藏必能凯旋。”可他说话时,目光却始终落在棋盘上那枚将死的“帅”字上。
待胤禛离去后,溪亭独自在灯下绣着小儿衣裳。针脚细密,一针一线都缝进一个母亲最深的忧虑。
云坠在一旁整理绣线,轻声道:“主子近来总是愁眉不展,可是担心二爷?”
溪亭停下针线,望着跳动的烛火:“我只是忧心,这满堂彩声背后,藏着多少双眼睛在等着年家行差踏错。”
三月清明,细雨绵绵。
溪亭强撑着身子查看各院往来的节礼单子,发现今年送往年府的节礼比往年厚了三成不止。苏培盛躬身解释:“是王爷特意吩咐的,说年大将军劳苦功高。”
这份殊荣让溪亭愈发不安。
她想起昨日去给德妃请安时,娘娘特意留下她说话:“你兄长如今深得圣心,你在府中更要谨言慎行。”这话听着是关怀,却让她品出几分警示的意味。
清明祭祀那日,胤禛在前院宴请宗室。
溪亭因身子沉重未曾列席,却从云竹口中得知,席间众人谈及西藏战事时,都对年羹尧赞誉有加。
“王爷可说了什么?”溪亭追问。
云竹迟疑道:“王爷只是含笑听着,末了说了句‘功高不居,方为臣道’。”
溪亭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颤。她想起前日胤禛看似随意的那句:“你二哥举荐噶尔弼代掌定西将军印,倒是懂得进退。”
此刻才恍然大悟,这哪里是赞赏,分明是试探。
五月二十五,院子里传出阵阵痛呼。
溪亭历经一日一夜的煎熬,终于在黎明时分平安生下孩子。当稳婆将襁褓递到她怀中时,她竟不敢低头去看——前年失去如意的痛楚还历历在目。
“是个健壮的小阿哥。”胤禛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激动。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婴儿,那双常年执笔的手,此刻却微微发颤。
三日后,王府为新生儿办洗三礼。
胤禛看着繈褓中的婴儿,温声道:“乳名就叫福宜吧,取福寿安康之意。”
满月宴上,她强撑着笑脸接受众人道贺,目光却始终追随着胤禛。
见他与幕僚谈及西藏战事时眉飞色舞,她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就连耿格格都看出端倪,悄悄提醒:“姐姐今日是主角,该多笑笑才是。”
宴席散去后,溪亭独自抱着福宜在月下徘徊。怀中的婴儿睡得正香,全然不知母亲心中的波澜起伏。
七月七夕,西藏平定的捷报传入宫中。
年羹尧不仅大获全胜,更负责整饬凯旋事宜。胤禛在溪亭院中设宴庆贺,席间难得地多饮了几杯。
“你二哥这次立下大功,”胤禛执杯笑道,“皇阿玛定要重赏。”
溪亭正要执壶斟酒,手却微微一颤,酒水洒在胤禛的袍袖上。她急忙跪地请罪,却被他扶起:
“溪亭何罪之有?”他目光深邃,“年家建功,本王心甚慰。”
可当夜溪亭独坐镜前,却从这句“心甚慰”里听出了别样意味。她轻轻抚摸福宜熟睡的小脸,想起太医说这孩子比寻常婴儿孱弱几分,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次日,年羹尧的请安折子送到府中。胤禛看后久久不语,最后只批了“知道了”三字。溪亭在一旁研墨,看见兄长在折子里特意提到“不敢居功”,眼眶微微发热。
八月中秋,各院开始准备节礼。
溪亭抱着福宜在廊下赏月,忽见钮祜禄氏带着弘历经过。九岁的少年已能完整背诵《出师表》,见到她恭敬行礼:
“年额娘万安,弟弟近日可好?”
溪亭望着弘历健康红润的面庞,再低头看看怀中瘦弱的福宜,心中又是一阵忧虑。回到房中,她取出年羹尧近日的家书,只见满纸都是叮嘱她“谨言慎行”。
“哥哥也感觉到了...”她将信笺凑近烛火,看火焰吞噬那些殷殷叮嘱。
中秋宴上,胤禛送来一套文房四宝,说是给福宜的百日礼。
溪亭看着那上好的徽墨端砚,忽然想起刚入府的那年,他曾送她的一支红梅簪子。
那时他还是严肃不爱言语王爷,她是新嫁进来的侧福晋。如今他仍是王爷,她却已不再是那个会在雪地里写字的少女了。
九月重阳,王府众人前往香山登高。
溪亭因要照顾福宜,留在府中未去。这日她抱着孩子在后园散步,偶遇正在习武的弘历。
“年额娘。”少年收剑行礼,目光落在福宜身上,“弟弟长得真像阿玛。”
溪亭勉强一笑:“四阿哥怎么不去香山登高呢。”
“阿玛说,男儿当文武双全,我练的还不好,还要努力才是。”弘历挺直腰板,“等弟弟长大了,弘历教他习武可好?”
溪亭笑着点点头。
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溪亭忽然想起宋格格昨日的话:“钮祜禄姐姐把弘历教导得很好,前日王爷考较功课,直夸他见识不凡。”
她低头看着怀中的福宜,孩子正咿呀学语,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襟,她多么盼望着儿子能像弘历一般。
十月,福宜染了风寒。
溪亭日夜不离地守在榻前,看着儿子日渐消瘦,心急如焚。这日太医诊脉后,面色凝重:“小阿哥先天不足,此番病势凶险...”
溪亭眼前一黑,险些栽倒。云坠急忙扶住她:“主子保重身子,小阿哥还需要您照顾。”
是夜寒露凝重,溪亭跪在佛前虔诚祈祷。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嘱托,想起兄长在边关的浴血奋战,想起夭折的如意...泪水无声滑落。
胤禛深夜前来,见她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不由分说将她抱起:“你这是要陪孩子一起病倒吗?”
“王爷...”她伏在他怀中泣不成声,“福宜若有个三长两短,妾身也活不成了。”
他沉默地抱着她,任她的泪水浸透衣襟。窗外北风呼啸,仿佛也在为这对母子的命运叹息。
腊月里,福宜的病总算有了些许起色。
可溪亭却因连日操劳,自己也病倒了。这日她强撑着病体为儿子缝制冬衣,针脚歪歪斜斜,不复从前精巧。
宋格格前来探望,见状接过她手中的针线:“妹妹且歇着,这些活计交给我便是。”
溪亭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忽然道:“姐姐,我昨夜梦见母亲了。她说...年家的荣华,都是用性命换来的。”
宋氏手中的针线一顿:“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妹妹是太过忧心了。”
“不是忧心,”溪亭摇头,却也再难言语什么。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