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十三年深秋。
天色阴沉,一声惊雷闷响,猛然浇下瓢泼大雨,雨水打在势高的泥地上走不下,不一会儿就堆起一汪汪浑浊的泥浆。
蔺青阳衣衫被淋透了,紧紧贴在身上,胸膛在嘈杂的雨声中剧烈起伏,他呼出一口湿漉漉的吐息,一点点抽出埋在血肉里的清酩剑,尸体失了支撑,轻飘飘往地上跌落。
亮光自天边一闪,照出半空中那张定格了诡异微笑的脸,死去的少女凝视着他,安详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少不知事的南湘王世子如愿了,他“离家出走”,越过生活了十五年的安全区……却在滔天的雷雨中窥见了生来第一眼残酷。
远非过去被特卫首领带出去的“狩猎”可比,他以为经受过的鲜血历练,只不过是阴谋密网中不可见的一粒微尘。
蔺青阳喘息着,看到四周飞速掠来的影子。
这是个无人村。
他被骗了。
刀光剑影织成一副天罗地网,无人会与蔺青阳对话,他们在这里等待许久,猎物上钩之后就是料理的时机。
——让南湘王世子死在这里。
半个身子的鲜红被雨洗过,又重新被泼洒上艳色,涤不尽的血水混杂着热汗与泥浆在脚下凝成一团,蔺青阳被牢牢锢在原地,走不出方寸之间。
他凭着本能挥剑,也凭着本能厮杀,死士一个个倒下,又一个个填补杀到他跟前,像无尽的深渊。
泥水倒进靴子,每一步都愈发沉重,蔺青阳踉跄了下,一脚踩进水坑里,血腥气在喉口乱窜,又是一波猛烈的攻势,他吃力应付身前,肩背却实打实吃了一刀。
玉珠飞散,直直掉进污浊里,雪白的剑穗断在死亡刀锋下。
蔺青阳握着光秃秃的剑,无助地抬起头,想要望见一丝透进来的光,可是重重黑影遮蔽一切,阴天没有曦阳。
寒光斜刺里闪来,一刀将他劈翻在地。
蔺青阳呛了一口鼻的泥水,全身上下已没了一块好地,伤口汩汩往外冒着血,他动了动手指,再也拾不起清酩。
就要结束了吗?
失血过多,眼前一圈圈变得模糊,身体上的痛楚早已麻木,蔺青阳只觉得累,四肢百骸都被疲倦占据了,挤不出一丝挣扎的气力来。
就这样吧……他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
还好,师父已经不需要徒弟了。他会娶一个温柔体贴的妻子,继而拥有聪明伶俐的孩子,南湘的世子不是蔺青阳,也可以是别人。
蔺青阳心口突的一窒,痛得指尖痉挛,他猛地睁开眼。
数把刀锋当头斩下的最后关头,他卧地一撑,在泥浆里一滚,翻身握紧清酩。
我还没收到师父的回信。蔺青阳咬牙发狠:最后一封家信,怎么能没有回音!
他拄着剑强行爬起来,几近成了个血人。
死士们毫无犹豫,无论死伤多少人都要封死他突围的路,自蔺青阳现身荒村的那一刻,他殒命在此的结局就必将注定。
不过是垂死挣扎,多付出一些代价而已!
他们围住这只遍体鳞伤的小兽,正欲给予他最后一击。
“沙沙……”
风雨将树枝刮得歪斜,潮湿气不知何时,混入了颓败的血香。
金白色的羽衣浸出一道道冰凉的水痕,雪白的足趟过泥浆,携铺天盖地的血气款款而来,腥甜中浸着浓郁的芳香。
那双足缠着数缕殷红的线,于踝上收紧成一只死结。血香流经之处,一具具躯体轰然倾倒,除却兵器滚落在地的轻响,他们再也没有了声息。
所到之地,唯余一片死寂。
蔺青阳迷蒙地睁着眼,血水糊了些进去,他疼得看不清东西。
诡异瘆人的香气中,他最后的意识是风雨里那对亮金色的瞳孔,它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尾一点模糊的鲜红。
蔺青阳看不清那双眼睛,也看不清那张面孔。
他终于晕死过去。
-
“……”
脊背一震,连带着上面那道伤口也撕裂般的疼,蔺青阳痛醒过来,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念头是:为什么不让他趴着?
“你终于醒了啊。”在他看不见的身旁,萧霁阴阳怪气的声音从齿间挤了出来,“别怪兄弟不厚道,你胸口的伤更重,等会儿趴着把你肚肠颠出来,我赔不起。”
蔺青阳微微恍神,挣扎着摸索四周。
“你可别动了!”萧霁一个激灵抓住他,小声骂了句娘:“你的宝贝清酩剑收得好好的,蔺青阳,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伤得多重?”
他惨不忍睹:“当胸三刀,穿了肺腑一剑,背上挨了七八下,肩臂……我都不想数给你听!”
蔺青阳没有说话。
萧霁糟心地坐回去,看了看他的神情,忍住了涌到嘴边的数落声,即便蔺青阳这一回离队出走,害得他被亲爹迎头痛骂一顿——
无论如何,人活着找回来了就好。
商队缓慢行进,躺着蔺青阳的板车被护在核心位置小心拖动。他们本没那么快启程回南湘府,是家主大怒,勒令以最快的速度把伤重的世子送回去。
他们这才知道,世子爷居然藏在队伍里,和少东家整日悄摸混在一起,竟把所有人都骗了过去。
车轮子轱辘转动。
蔺青阳挪动伤痕累累的手臂,缓缓捂住了眼睛。
-
蔺青阳伤得太狠,明月商队的人不敢让他颠簸,萧家主特意给他赶制了个轮椅,推他的人小心翼翼,生怕颠坏了王爷家的宝贝世子,让少东家罪加一等。
他是坐在轮椅上,被人推回王府的。
蔺青阳离开南湘府时幻想过,等他再一次站到王府两尊石狮子跟前,他会扬名立万,一柄清酩撬动八方豪杰,天下之大,没有哪个会不识得南湘王世子蔺青阳,他会成为师父最得意的骄傲。
——狂妄,自负,幼稚,愚不可及。
他丢尽师父的脸,灰溜溜地匍匐回家,从此让人们一想到南湘王,就会顺带着想到:可惜了,一代英杰有个这样不堪大任的继位者。
怎么不换一个呢?
蔺衡止本就应换一个世子。
王府的正门开了,卫绫推着南湘王出来,杂役们鱼贯而出,在台阶上布好供轮椅滑动的软坡,这是王府定制给主人出行的木具,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软毯。
蔺青阳深深低着头,以为自己会被身后的人推着上去。
他等着师父的责骂,他想,师父也许会忍不住动手打他吧?
失望,愤怒,觉得他无可救药,怎样都好。
唯独这一刻,蔺青阳不想抬起头。
他不要看见师父身侧,与他般配相称的女子,即便师父下一刻让他永远滚出王府,他也不想知道下一个南湘王世子会是谁,是否是师父与结发妻子诞下的骨肉。
微凉的温度抚了上来。
一只冷白的手闯进蔺青阳低垂的目光里,轻握住他缠着软帛的五指,手背青色的血管明显,骨节分明,透着一股难言的冷淡。
可它滑过软帛的动作却那么小心,仿佛擦拭一件易碎的珍宝,触碰过珍宝面上斑驳的裂痕,小心翼翼将它拢在唯一带着点温度的手心。
蔺青阳指尖一跳,麻木的伤口无端生出痛痒来,他蜷在那点温度里,试探地抬起眼睑。
那双熟悉的眸中彻骨冰寒一分不存,蔺衡止深深地看着他,专注得像是要将他永远留在眼底,不容许有分毫的逃离。
“我在等你回家。”他抬起空闲的手,细致抚过蔺青阳面颊上被划伤的口子,语气平淡,好似在与他闲话家常。
“在蘅芜苑养好伤,正好过十六岁的生辰。”他说。
晶莹的泪止不住滚落,将被血染透的软帛浸出一片微红,很快被覆上来的手阻挡在外。
蔺青阳咬住唇,吞下一声哽咽,无声地痛哭。
-
“……师父。”
又是一个躺平养伤的夜里,卫绫给他捻好被子离开,蘅芜苑照常剩下师徒二人,蔺衡止推着轮子上前,在他床边放下一束扎好的小黄花。
蔺青阳看着师父拿起膝上的书,便是在这时开了口,他犹豫地问,哪怕这句话早在心里盘旋了整整一旬:“朝华长公主……永都的使节,回去了吗?”
蔺衡止动作未有停顿,他靠在椅背铺好的软枕上,就着灯将书本翻至标记的一页,闲适地弯了弯唇:“勿再操心无关紧要的事。”
蔺青阳听话忍耐片刻,见着师父目光专注,看书看得认真,连着翻过好几页,还是没忍住,弱弱地说:“朝华长公主——”
“我已送她走了。”蔺衡止蓦地抬眼,语气有些冷,“你很在意?”
蔺青阳一愣,他……在意?
蔺衡止似是误会,一声轻响,他合上了守夜时打发时间的闲书。
蔺青阳还在恍神,眼前突然暗了些,雪色长发笼罩而下,他置身在渺小的帷幕中,目光所及之处,只得那熟悉的眉眼。
浅墨色的瞳眸凝视着他。
半晌。
“你发热了。”冷淡的声音如是宣判,“合眼睡觉。”
感受到身上的被子又被人掖了掖,似是警告,蔺青阳抿唇,只好闭上眼睛。
耳边传来一阵木轮碾过地毯的“沙沙”声,听声音像是往屋外去了,蔺青阳在心里轻轻地说:
才没有发热。
他一个人迷迷糊糊躺着,身上的伤敷了药,夜里又泛起重重叠叠的痒意,知道师父不在身边,他怎么也安稳不下,总想翻动身子,在那些鲜血淋漓的地方狠挠一笔。
他在浑噩的梦里难耐皱眉。
你在意什么?无数个蔺青阳诘问自己,倒是剖出这颗心,细细地切碎了看明白,朝华长公主怎么了?师母又如何?
你到底因何而哭,又因何而战栗!
蔺青阳狠狠喘着气,于深沉的沼池中猛然惊醒,他惶然摸索着空荡荡的床畔,寻找最后的答案,像坠入深渊前垂死挣扎的游魂,死死抠着岸边一块顽石,不愿正视半身入水的自己。
只要始终未曾坠落,他便能心安理得地呵斥——
怎能恩将仇报,视十五年朝夕为戏谈,将那人也拉下深渊,共这一场沉沦?
他以为他会清醒。
直到那只被他攥过千回百回的手,再一次毫无犹疑地握住他。
它带着责怪,轻轻拍了拍乱动的手臂,妥帖地将之护进温暖被衾中,在抽离出去,回归冰冷空气的前一刻,留下一件温凉的东西。
指尖触感圆润光滑,再往上细摸,隐隐还有个平安结的形状。
“剑穗断了,有凶。”蔺衡止难得有些苦恼,“我重新编了,与原来那个一般无二。”
他轻叹,在夜色中隐去一丝温柔。
“我希望它不会再断,倘若不能如愿……”蔺衡止低语,“无论多少次,青阳,我会再为你手制新的,挂上清酩。”
“只不愿听闻你死在我的前面。”
——蔺青阳以为他会清醒。
但不过是雁不南迁,潮汐不落,冰雪永恒。
痴心妄想罢了。
怦怦,怦怦,一声又一声,仿佛自不可记名的久远之时就在为这个人震响,他无知无畏,一脚迈入爱河,还要望着那顶天立地的背影,在每一声悸动的时刻告诉自己那不过是钦慕。
你在意什么?
蔺青阳在黑暗中笑起来,又酸又涩。
因为师父只能是他一个人的,没有公主小姐,嫡女王侯,南湘不会有新的世子,拼尽全力,他会站到师父身边,成为与他般配相称的存在。
因为师父是此世至亲。
亦是心中至景,无瑕挚爱。
这是定时发布(虚弱)
最终还是熬到了半夜4:20,可恶的感情戏把我彻底榨干!!!
呃啊,一想到下章是师父感情戏专场我就想找块豆腐速速撞飞……
睡了,希望这章也能触动到(各种)屏幕前的你zZ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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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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